黄昏时分,我已经吃了个半饱,便听到前院里一阵车马人声响动,料想是杜夜阑回来了,我立刻往袖子里抓了两块糕点,准备回房间去。
我暂时还不想见到杜夜阑,这个满嘴谎话的情感骗子。
但是我才走到门口,迎面便碰上了疾步走来的杜夜阑,他宽大的月白色袖袍在暮光里随步伐翻涌,像极了一只只上下翩飞的巨大蝴蝶。
我扭头就走,被他从身后拽住了袖子,结果两块糕点便从我的袖子里滑到了他的手掌心。
黄灿灿的南瓜糕,落在他白皙的掌心,煞是好看。我也不知道犯了什么魔怔,伸出手指捏住了我的南瓜糕,指尖从他的掌心纹路上划过,碰到了一点微微阻碍。
拿掉了南瓜糕,我看到他掌心原本平顺的手纹中间,有一道粗陋的长长疤痕,像是被什么利器划破过掌心。
三年前我最后一眼见他,他的掌心还没有这道疤。难不成这几年被人刺杀过,还是上了战场被伤到?
总不能是下厨房切菜切到了手?
我想到这里忍不出笑了一下,便听到杜夜阑说:“好好,你在笑我的手掌难看吗?”
我皱了皱眉,用力甩开了他的手,说道:“你莫要喊我好好,我们可没有如此亲近。”
杜夜阑的远山眉微微落下,似是无奈地哂笑了一下,道:“好好,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夫妻之间,自然亲近。”
我拿起南瓜糕咬了一口,含糊着说道:“我不记得了,我不记得你是我夫君,我不记得我们拜过堂,我也不记得你的名字,一切自然不作数。”
杜夜阑握了握拳,垂在腰间,湛亮的眸子望着我,像是无尽深渊。
他说:“好好,不管你记得不记得,一切都是作数的。”
南瓜糕软糯糯,卡在了唇齿间,藕断丝连着实难受。
我冷笑着说道:“杜丞相真是霸道,今日给我看病的大夫说漏嘴,说我昏迷了有整整三年呢,既然我昏迷了三年,如何在一年前与你成亲?”
杜夜阑的脸色丝毫未变,不急不缓问向我身旁的婢女:“是哪位御医给夫人诊脉的?他是如何与夫人说的?”
身旁两个婢女脸色骤然变白,立刻跪了下来。
“大人恕罪,那时我们并不在夫人身边。我去前院寻人给大人带口信,她去给夫人准备吃食了。”
杜夜阑的脸色看不出喜怒来,他沉默了一会儿后,抬头忽然向我笑道:“这两个奴婢看上去并不伶俐,想来你也不喜欢她们,我给你换两个新人吧。”
我吃掉了剩下的一块南瓜糕,说道:“你换人就换人,何必找理由。你不过是觉得这两个婢女没有看守好我,让我知道了真相。虚伪!”
杜夜阑的脸色因为我的这句话,微有难看,却无怒气。
他上前一步拉过了我的手,从袖中掏出了一块帕子,将我指尖沾着的糕点碎屑擦拭干净,垂首说道:“好好,我的确是个虚伪的人。朝堂庙宇,我惯会与人虚与委蛇,戴着面具示人。但独独对你,我以诚相待。”
我翻了个白眼,抽回自己的手。
此时此刻,若不是为了伪装,我定然要痛骂他一句。
杜丞相,如若你三年前对我有过一点真诚,我大抵都不用死得那样凄惨,像个笑话。
“我想回侯府,你不是说那是我的娘家吗?兴许在我从小长大的地方走走,我就能想起些什么。”
杜夜阑点点头,说道:“后日我休沐,我陪你一起回去。”
我没有要求自己回侯府去,以目前的情况判断,杜夜阑不会放心我一个人回去的。若让我一个人回侯府,他多半会派人暗中看守我。
将我看得如此严实,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难道指望用我来威胁司徒景湛拱手让出北周?可别做梦了。
江山和美人,有脑子的当权者,都选前者。
回房间一个人待了许久,我将房间里所有能翻的东西都翻了一遍,发现这里的布置和东西几乎和当年我在侯府时的东西一模一样,好像把我的房间搬了过来。
我将那如意簪取出反反复复看了许久,终于对着烛光看到了一丝裂痕。
我捏住簪子的两头,用力掰了一下,原本完好的簪子便在我的手里断成了两截,我忍不住叹了一声。
这簪子到底还是断着的。肩头忽然伸出一只手,将我掌心的簪子拿起。
我吓了一跳,慌忙转身看去,便瞧见了杜夜阑。
他换了一身白色常服,长发披散绑在脑后,没了白日里的严谨,看上去温和许多。他拿着簪子问我:“好好的簪子,为什么要折断?你若是不喜欢,明日我让人送些时新的簪子来供你挑选?”
我从梳妆台前起身与杜夜阑拉开了距离,冷漠地说道:“破镜难圆,已经断了的簪子何必重新粘好?”
杜夜阑眸色沉沉地看着我,说道:“心有多愧,亦有所憾,所以强求。”
“可从没听说强扭的瓜甜。这破簪子我不要,你出门的时候顺手丢了吧。”
杜夜阑低着头看掌心的簪子,也没有出声回我。我转身走到门边打开了门,催他快些离开。
这深更半夜的,我一点都不想和他聊天。
但是杜夜阑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他转身从桌子上拿起了一本地理志,便坐了下来翻开了书。
“杜夜阑,你明天不是要上朝吗?这么晚还不回去休息?”
杜夜阑抬眸看我,说道:“夜深是到了休息的时间,但好好你与我是夫妻,我们自当是休息在一处的。”
我脑子一愣,门外吹来微燥的风,里面裹挟着一丝丝甜甜的花香,我感觉浑身有点发烫。
“杜夜阑,谁要和你一处休息。我不同意,你快些走!”
杜夜阑低头看书,薄唇轻抿着笑着,道:“好好,你昏迷的时候我们日日都一起休息。这间屋子原是我的住处,你不让我睡在这里,我要睡在哪里?”
我气得叉腰,抓起花瓶里的一枝桃花便对他砸了过去,却被他伸手看看接住。瓷白修长的执笔拿剑的手稳稳接住那一枝粉色春桃,肆意烂漫地挽了个小小剑花。
杜夜阑低头,嗅了下那半开的桃花。
我脑子里忽地响起当年听过的酒楼小调来。
“那翩翩的公子,如玉的郎君,手里头拈着的一朵桃色,原是女儿家娇俏俏的心儿”
胸腔里那颗心,也跳得略微有些快。
杜夜阑起身走向我,手里还拿着那株桃花,近了低头问我:“好好,瞧你这模样,为夫可还算是秀色可餐?”
我瞧着他那双深情的眼,从心到脑,一下便冷了。
三年前见他时,他可并非是如此的公子模样。那是他伪装成了狼狈的丧家之犬,我一念恻隐留他在身边当了个沉默寡言的侍卫。
那时候的他只舞刀弄枪,陪伴我的日子里不过是刀光剑影,血雨杀戮,他的演技太完美,以至于到两国交战他暗中离开北周时,我都还不知道,他便是名动天下的南越少相杜昭。
杜昭,字夜阑。
夜阑这个表字,竟然还是我当初随手给他取的名字。夜尽天明之时遇见了他,本以为又遇到了光,谁知道掉进漆黑深渊。
说着其实也是可笑,他十五岁便成了南越的丞相,那是我还未离开南越去和亲,但也从未和他见过面。
我十七岁去和亲,他那时不过也才十八岁,尚未弱冠,便已经为南越定下了三年之后和北周开战的计策。
和亲离开京城时,他作为南越的丞相,也是曾来送行的。隔着一层红纱,我却未曾见过他的脸。
“轻浮,天下人可知他们的丞相是如此孟浪轻浮之人?”
我伸手夺过他手里的那株桃花,狠狠丢到了门外,然后转身推着他往门外去。
杜夜阑狼狈地被我丢出了门,我隔着门缝往外瞧,便见到他哭笑不得弯腰捡起了地上的桃花。
他隔着门喊我。
“好好,你若什么都不记得,那该多好。”
我咬了咬牙:“我本来就什么都不记得。”
许久,杜夜阑说:“可你恨着我。”
我冷笑了下,骂道:“有病!”
灭了烛火上床睡觉,我伸手从枕头下面摸出白天司徒景澈给我的锦囊,里面装着三颗毒药。
我闭着眼,想起白天司徒景澈与我说的话。
“魏青梧,这里面有三颗毒药,是我送给你醒来的礼物。这三颗药丸溶于水后无色无味,红色的那颗服下立刻毙命,中毒的人七窍流血,肝肠寸断而死。死得惨烈,却很痛快。”
“黑色的那颗服下之后七天才会发作,在这七天里,这个人会渐渐失去五感,嗜睡,无力,虚弱,然后在睡梦中安静死去。中毒者死得安详,所以很难抓到下毒的人。”
“蓝色的这一颗,与我喂给你的一样,是蛊毒。服用后不会毙命,还可以活三年。就是每隔半个月,蛊毒会发作一次,发作时有万虫噬心之痛。是折磨人的好药。”
“你可以选择给杜夜阑喂其中一颗,除了杜夜阑,还有害你当年去和亲的南越公主也可以喂一颗,当然有机会的话,给南越皇帝喂一颗也好。”
“嫂嫂,我费尽心力伪装了三年太医才救醒你。你帮我杀这三个人,我便给你蛊毒解药,然后你便可以海阔天空。当然,如若你想回到三哥身边,也不是难事。你依然是北周的皇后。”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跑下地拿起水壶往嘴里灌了几口冷茶水,一身冷汗。
重生根本不是新的开始,不过是把三年前的噩梦延续下去。
司徒景澈医治我三年,背后必然是司徒景湛在谋划。
他和杜夜阑两只老狐狸,一前一后堵着我,我得想办法赶快逃才行。
屋子里闷得慌,我打开门打算去院子里走走,谁料才开门,便看到了坐靠在对门树下的杜夜阑。
他怀里,还抱着被我丢出去的那株春桃。
夜半时分,月光洒下,那株桃枝上最后一朵花苞,已经完全绽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