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醒来,头脑昏沉沉,竟然已经到了中午。
雅言给我梳头,半天也不曾瞧见桃言,我正要问,便听到了桃言的笑声,她从屋外进来,怀里抱着花瓶,笑容满面。
那花瓶中,插着几枝盛放的牡丹,红的粉的黄的,一派娇嫩美艳。
我瞥了眼,笑道:“你去何处偷花了?”
桃言便摆放花瓶边说道:“自然不是奴婢偷的,这可是大人亲自挑的花,亲自剪下插进瓶里,让奴婢拿到夫人这里的。”
我起身走到窗边,低头看了看那娇艳欲滴的牡丹花,都是千金难买的珍品。
牡丹虽好,但名品多在北周之地。南越京都的贵人们自然也是养牡丹的,只是在南越,喜好于富丽堂皇的牡丹者,远远少于北周。
南越士族养于温柔细雨之中,更偏爱雅致含蓄的花。
“我这些日子在府中处处闲逛,可也未曾见过有牡丹呀?”
桃言垂眸,俏声答道:“牡丹种在大人的院子里,大人亲自照料呢。夫人虽然日日在府中游走,可却从未进过大人的院子。”
杜夜阑的居所啊,我的确是可以避开了。
桃言瞧了我一眼,问道:“雅言今日给夫人输的随云髻夫人可还喜欢?我其他的发髻都梳得好看,偏偏随云髻,灵蛇髻这两个梳得不如雅言灵巧好看。”
我倒是没有注意雅言给我梳了个什么发式,我往日对此也不是很在意。以前在北周,因为是做皇子妃,后来是皇后,所以发髻都是往端庄肃穆里去梳的,那些个别致精巧的发髻,我都没有试过。
我对着镜子细细瞧了,倒也觉得今日这发髻好看,别有几分灵动飘逸。
“这头梳得灵动飘逸,倒是要心思细腻的人耐得住仔细梳,桃言你呀,哪里耐得住?论细心还得是雅言第一。”
桃言撇撇嘴,嘟囔道:“这发髻虽好看,却未免太素净了,让桃言给夫人挑点漂亮的首饰戴上?刚好前些日子大人送来了好些簪子步摇,里头还有御赐之物呢。”
桃言翻找饰物时,却意外翻出了如意簪。
那如意簪在我刚醒来时便又断了,但此刻又被修复好了,原本的断痕几乎看不到。
我那晚上把这簪子丢给杜夜阑,然后把杜夜阑赶出了屋子,他什么时候又将簪子还给我的。
桃言正挑的高兴,我看着那嵌着满珠宝的首饰,说道:“我不想戴这些,满头金银,忒俗气了。”
桃言显然不明白我为什么不喜欢这些漂亮的首饰。
我只是因为如意簪一瞬间对这些漂亮东西没了兴致,而且,比起戴着她们,我更愿意将这些饰物换成钱财。
上次回侯府想逃跑,结果逃跑没成功,随身携带的金银珠宝倒是全部遗失在了侯府的湖里。
如今的我,又是一贫如洗。
大约是我愁容满面,桃言讲话都小声了些,她犹豫着说道:“可是夫人头上什么饰物都没有,这么素净如何去赴宴呢?”
我挑了挑眉,“赴宴?去何处赴宴?”
“东宫皇太孙周岁宴,陛下和皇后请了三品以上的大臣携家眷一起去宫内赴晚宴,家中有幼子的也一并带去。”
清朗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我回头望去,杜夜阑穿着一袭雪白绣金墨竹长袍从屋外缓缓走了进来。
真真是玉树临风,不过我也就被这美色荡漾了一下便冷静了。
“那这晚宴是为了给皇太孙选伴读吧?”
杜夜阑笑了下,说道:“你们先下去吧。”
这些话不适合让两个婢女听到。
杜夜阑走到我身后,伸手越过我取了桌上的如意簪替我簪上,说道:“好好如今甚是聪慧。”
黑亮的青丝发髻上,如意簪斜斜插着,典雅别致,可看着十分素净清苦。
我抬手取下了簪子,说道:“不过是随口一说,皇太孙刚刚周岁,选伴读未免太早。不过让三品以上的大臣携带家眷一起去赴东宫的宴,陛下莫不是要放权太子?”
杜夜阑取了桌上一支榴花金步摇替我簪上,垂眸说道:“陛下确有此意。为皇孙选伴读之事虽然尚早,此举不过是为太子笼络人心。”
“只是,好好你何时,对朝堂之事如此敏感了?你以前,并不懂这些。”
杜夜阑双手负在我的肩头,低头看向镜中的我。
插在青丝间的步摇颤颤晃动,浮光散乱。
我眯了眯眼,取下步摇,自嘲道:“总不能是去地府游玩时阎王爷教我的。以前对这些不感兴趣,也只当是女子不应当过问前朝之事,活得单纯,所以才会沦为你们的棋子,落得那样结局。”
“可到底是死了一回的人,经历了北周的帝位之争,为了自己这条命,再不想了解的前朝之事,如今也得用脑子多想想。”
如此,再愚笨的人,也总能想清楚点什么。
杜夜阑静默许久,说道:“如此也好,那你想知道,为何陛下如今正值盛年,却已经开始让太子招揽大臣了吗?”
我抬头看杜夜阑,心中有点疑惑。他怎么还真的与我说起了这些朝堂之事,以前司徒景湛可从来不与我说这些,甚至在谈正事的时候会回避我。
难道杜夜阑这是真的打算与我坦诚相待?
他愿意坦诚的话,我倒是可以欣然接受。至于我自己么,还是有所保留比较安全。
“当年,司徒景湛开始从他父皇手中得到兵权,大肆笼络朝臣不再暗中行事,是从他父皇在秋猎时摔伤了腿,感染了风寒开始。”
周皇同样也是正当盛年,甚至论年岁比如今的南越皇帝还要小上一些,此前众多皇子虽然担任要职,可是手中却没有落得什么实权。
尤其是司徒景湛,他的锋芒完全隐匿在太子与众皇子之下。可自从周皇秋猎出事,感染风寒,司徒景湛便开始逐渐露出了锋芒,并且渐渐地将一部分兵权抢到了自己手中。
我记得当时我并没有感觉到北周要变天,因为宫中传出的消息周皇只是风寒加腿上需要休养一段时间,可是三皇子府那段时间来往的官员和幕僚却很多。
等后来过了两三个月,突然便传出周皇倒下,太子监国,紧接着北周的帝位之争便轰然开幕了。
司徒景湛他们争得最激烈的时候,我被软禁在皇子府的暖阁里读书,想着如何逃离皇子府,逃离北周,去找杜夜阑。
那段时间杜夜阑也消失了,我那时只当他在躲避司徒景湛的追杀,可如今再想,那段时间他就已经开始部署清江之战了。
北周皇子夺嫡,朝堂风雨飘摇,杜夜阑既然有众多棋子埋在北周,那夺嫡之争里多半少不了他的身影。
我起身走到窗前,将瓶中的那朵开得最艳丽的红牡丹取了出来。
“北周皇帝当时对外宣称是风寒和腿伤,无伤大碍。但实际上他的伤势要比传出宫的严重很多,很可能已经危及到了生命,所以北周的皇子们才会突然开始了争权。你那时候失踪,是否是去哪位皇子那里做了个幕僚谋臣?”
我回头看向杜夜阑,杜夜阑的眸子漆黑深邃,此刻却有着一点异样光彩。
他微微颔首,道:“我当日被司徒景湛追杀,受了重伤。我原本想让我在三皇子府的其他暗探救你出来,可三皇子府的戒备骤然之间加强了数倍。一来可能是为了防我,二则是因为北周要变了。”
“北周皇室动荡,帝位之争甚至可能让北周全部陷入战火,而且当时已经开始有皇子开始暗中刺杀彼此,这种情形之下,我觉得你留在三皇子府反而安全。”
我扯了扯嘴角冷笑一声,将那牡丹花抬手插在了发髻上。
将我留在三皇子府是为了保护我,可他问过我想留在三皇子府吗?
“我那时去做了太子的幕僚,一边养伤,一边替他出谋划策。北周太子其实也并不差,某种程度上,他可能会是个仁慈的君主。如若最后是他继位,与南越而言,也许是最为稳妥的。”
我听着这话,不由想到了北周那位太子。
太子只比身为三皇子的司徒景湛大五岁,两人的容貌并不相像。
司徒景湛像他的母妃,容貌惊艳,甚至带着隐隐的侵略性。而太子像皇后,端庄稳重。
原本和亲的时候,南越是想将公主嫁给太子的。可太子已经有了太子妃,再加上当时司徒景湛主动求娶,这才和亲了三皇子。
我见过这位太子几面,为人话不多,但待身边之人宽厚,有次宫宴,一个上菜的小宫人撞到了他,手中端着的菜汤全泼在了他身上,他也只是责罚了几句,便让宫人下去了。
若是以往有这种事,小宫人怎么也得挨上十几板子。
“你倒是会选人,那位太子很是仁慈。不过我想比起仁慈的太子,你应当更想让皇子们内斗,鹬蚌相争,你杜丞相作壁上观,最后出兵,渔翁得利,灭了北周?”
杜夜阑轻笑,那双长长的桃花眼里慢慢透出上位者的威严来。
他从梳妆台上取了螺子黛,点了点水,俯身眉眼认真地替我描眉,缓缓道:“好好,宦海沉浮,我杜昭从来算不得什么良善之辈,可却也没有要让天下人的家破人亡来成就我声名的念头。我少时遍历流浪之苦,若非不得已,并不想看战火四起。”
“更何况,飞鸟尽,良弓藏。若真让我灭了北周,南越再无威胁,则我杜昭功高盖主那日,便是我丧命之期。”
我一愣,眉头猛跳了两下,感觉到那微凉的螺黛斜斜歪了下去。
这眉,倒底没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