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连理枝》唱罢,暮色四合。
我走进水榭入座,一排舞姬便向我行礼,果然是燕环肥瘦,各有沉鱼落雁之姿。
我笑了笑,指了指站在中间抱着琵琶的舞姬,说道:“你上前来,为何戴着面纱?”
那舞姬低垂着头走上请向我行礼,怯生生地抬起眼看向我,眉眼之间存着一股婉柔气息,似曾相识。
一旁的桃言的也道:“这娘子的眉眼真好看,有几分肖像夫人呢。”
被桃言这么一提醒,我倒是也觉得她眼睛有些像我了。
“你叫什么名字?”
“回禀夫人,奴家名唤舒窈。”
倒是个好听的名字。
“为何不摘下面纱呢?”
舒窈双眼犹豫片刻后,道:“丞相让奴家戴着面纱,大约是觉得奴家这张脸生得不讨喜。”
我不由笑道:“那你摘了面纱让我瞧瞧,我觉得你是个美人呢。若是容颜美丽,日日戴着面纱多可惜,鲜花既然盛放,又怎么能蒙上一层布,遮挡住它的美丽。”
舒窈的眼睛亮了下,然后顺从地摘下了面纱。
她抬起完整的脸看向我时,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杜夜阑会让她戴着面纱。
“先前只是觉得你眉眼似我,如今看,这模样倒是与我就七分相似,莫不是我失散多年的姐妹。”
舒窈一惊,立刻跪了下来。
我起身将舒窈从地上拉了起来,笑道:“长得像又不是什么罪过,倒是我连累你了。”
杜夜阑让舒窈戴面纱,大约是怕看到她这张酷似我的脸,难道看一遍愧疚一遍?
舒窈他们重新奏乐起舞,换了眼下京都最流行的曲子。
桃言给我倒茶水,低声说道:“我说为什么丞相单单留着这个花魁呢,定然是以为这个花魁长得像夫人,所以丞相才留下呢。大人对夫人用情至深呢。”
我喝了一口茶,道:“宛宛类卿倒也不必。我还活着呢,只是昏迷,他便已经寻到了一个酷似我的……替身?”
如此说来,所谓的深情,不过是留恋我的这幅皮囊面容?
“如今我已经醒了,也没见丞相放舒窈离开。桃言你回头问问你家丞相,这是打算左拥右抱,还是打算先培养个人五年后来接替我做夫人?”
桃言满眼疑惑,似乎听不懂我的话,但是又露出了些胆怯。
“夫人,为什么是五年呀?奴婢是不是说错话了?”
一旁的雅言推了桃言一下,接过茶壶给我倒茶。
雅言自然懂五年的意思。
我最多还能活五年。
我瞥了一眼被子,说道:“我不喜欢喝这个庐山云雾,雅言你去给我取壶酒来。”
雅言急忙摆手比划。
桃言:“夫人,雅言说你的身体还很虚弱,不能喝酒。”
我顿时便拉下了脸,说道:“我心里不痛快,就是要喝酒。你快去给我拿,难道丞相是你的主子,我就不是了?”
雅言沉默不敢动,桃言怕我生气,拽着雅言去给我取酒。
他们离开之后,我便让舞姬们停了下来,问道:“先前我听你们唱的那只曲子,似乎不是南越的曲子?”
舒窈立刻上前答道:“夫人,那曲子是北周的民间小曲,奴家幼时生活在清州,临近北周江城,觉得这曲子好听,便学会了。因为在西院无聊,便教了大家这支曲。”
只是这样吗?
我盯着舒窈看了会儿,她此刻倒是没有方才的胆怯了。
我问道:“你还会其他北周的曲子吗?南越的曲子都听腻了,我想听点新鲜的。”
舒窈摇头,说道:“奴婢只会这首,幼时还学过一些,但是都忘记了。就连这首《连理枝》,有些词曲段落,还是丞相大人教的。”
眉头微动,我不由问道:“那丞相平时都让你唱些什么?”
舒窈迟疑了片刻后,说道:“奴婢只给丞相唱过《连理枝》,其实丞相很少召见奴婢,每次也只是让奴家唱《连理枝》。”
“你既然是清州的人,是如何到了千里之外的京都来?”
舒窈微微垂首,道:“奴婢的父母死在边境战难,家中还有幼弟和幼妹并一个年迈的祖母,为了让家人能够活下去,奴婢便卖身去做了大户人家的歌姬。后来那家大户辗转又将我送给了其他人,来来回回几次,便到了京都,直到一年前奴婢又被送到了丞相府。”
我抬眼细细看舒窈,她眉眼似我,年岁看着比我还要小上一些,可眼中沧桑却不见得比我要少。
皆是可怜人罢了。
为了家人自愿成了货物,被人送来送去,一颗心渐渐冷了麻木了,回首时再也没有了家可归。
我又问了问舒窈的年岁,得知舒窈做歌姬的时候才十五岁,如今也不过才十八岁,比我还小上很多。
我问她想不想离开丞相府回家,阔别清州已有三年,她的弟弟妹妹也该长大了。
可是舒窈闻言,脸上却并没有一丝欣喜,她甚至十分悲伤地说道:“奴婢不想回去。奴婢辗转多人之手,虽然说是大户人家的歌姬舞姬,可是与烟花巷陌的女子也无甚区别。”
“奴婢的家还没有破败氏,也算是清州的书香门第,父亲极重清誉,我当年卖身为奴,流转于人之手时,我的祖母便带着幼弟与我断绝往来了。如今我若是回去,只是脏了门楣。”
我愣了愣,转眼看向舒窈身后的其他女子,这些年轻美丽的脸庞上,此时都各自流露出了许许多多的悲哀来。
胸中忽然有一股闷气,水榭上的风也变得潮湿起来。
夜空中传来几道极远处的闷雷声,我耳边响起了很多人的话。
“魏青梧,你是南越的和亲公主,竟然妄图与情郎私奔,简直是恬不知耻。就算朕废后,你也只能老死北周的冷宫,你以为你还回得去南越吗?”
“那就是魏青梧啊,做了北周的皇后,居然也不阻止北周和南越开战,怕是已经把自己当个北周人了。”
“魏青梧,你终究是个南越人,你怎么会天真的觉得,北周人会把你当做自己人?”
……
我忽然觉得很难过,这世上之上,多少女子如我如舒窈,不过是命如浮萍,来处去处全然由他人决策,而非自己掌控?
为了家人所爱甘愿牺牲,可最后却连个归去之地都无,若归去了,竟然还是耻辱,是滔天大罪。
一片静静之中,雅言和桃言取了酒回来。
我拿着酒壶便灌了两口,嗓子一片火辣,我心中的郁结却散了许多。
我其实并不怎么会喝酒,但是在水榭外的大雨落下前,我却喝完了整整一壶。
醉意朦胧之中,我看到杜夜阑向我走了过来,然后将我拦腰抱了起来。
我埋首在他的衣襟上,嗅到那淡淡的冷香,鼻子不由变得愈加酸涩。我伸手拽住他的衣襟,努力睁开眼问道:“为什么我没有真的忘记一切呢,都忘记了,我就可以回到过去了。”
杜夜阑的声音平静又缓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落在我的耳畔。
他说:“好好,过去是我们所有人都回不去的地方。回不到过去,我们可以走向以后。以后,未必没有以前好。”
我将他的话想了又想,却变得更加悲伤。
我曾经也这么想地,那时候我以为我遇到了夜阑,一个真心喜欢我的人,我们的以后会变得更好。
但是并没有,一切变得更加糟糕。
杜夜阑将我抱回了房间,大雨潺潺,他就坐在床榻边陪着我。
我的头很疼,但是却没有入睡。杜夜阑似乎是发现了,用手轻轻地给我揉着头。
“不会喝酒为什么要喝这么多?”
“因为难过。”
“我可不可以认为,是因为你看到了舒窈,觉得我移情别恋了所以才难过。”
我伸手捶了下杜夜阑。
“才不是,比起对一个女人深情,你这种人,分明更擅长耍阴谋诡计。你留着舒窈,让她一遍又一遍地练《连理枝》,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杜夜阑的袖子落在我的鼻尖,那股微凉的香气扑来,我伸出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然后借力从床榻上坐了起来,瞪大眼睛看杜夜阑。
他看着我,桃花眼此刻犹如深潭。
良久,他问我:“不过是因为她像你,我才留着。她唱《连理枝》的时候,像极了你的样子。”
我扯开嘴角冷冷笑了两声,说道:“你骗鬼呢,杜夜阑。”
“我虽然昏迷,可就在这府里。你若是想看这张脸,随时都能看,以你的性子,何必去看一个仿品?”
“你教她唱《连理枝》,可唱的却并不是你我常唱的词和曲,唱的分明是我唱给司徒景湛的那支。”
《连理枝》是北周的民间小调,却有两种唱法。
一种是上层贵族们的唱法,优雅婉转含蓄,情意绵绵。
另外一种,是真正民间的唱法,热烈奔放,同生共死,无怨无悔。
我曾唱给杜夜阑的,是第二种。
我曾唱给司徒景湛的,才是第一种。
迟迟得不到回答,我终于扛不住酒意,一头倒在了杜夜阑的肩膀上。
迷迷糊糊,我听到他说:“好好,你如今比以前聪明许多,我都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舒窈啊,的确不是为我自己留的。那是送给司徒景湛的一份大礼,我已经准备了很久很久。”
“我也知道如此行径卑鄙无耻,可是……他射向你的那一箭,那份仇,我一定是要他偿还的。”
额头微烫,我又闻到了淡淡的冷香。
哎,其实,冤冤相报何时了呢,让我往前看,怎么自己又陷在了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