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桓将人抱进屋里,放在榻上,借着小几上的烛火,才看清她此刻的模样。
她把自己装扮成了小厮,露出来的脸颊、双手,都很谨慎地抹上两层黑灰,此刻教眼泪冲成斑驳的样子,一半囫囵抹在他的衣裳,一半残留在脸上,宛如只刚哭过鼻子的小花猫。
他瞧着忍不住牵唇,抬起指尖,点了点小花猫微微泛红的鼻尖,干燥的唇。
她是累坏了,睡梦沉酣中微微张着口,呼吸浅浅,任凭他此时此刻如何将她揉圆捏扁,大抵也都无知无觉,不会有半点反应。
给她喂了些水润口,起身去打来清水,他拿巾栉细细去给她擦干净脸上的污迹,露出她原本的模样,瘦了很多,两颊没有从前那样丰盈饱满,下颌尖尖,双手放在他宽大掌心,也越发显得纤小,擦干净后,便能看见原本白皙柔软的手,被马匹的缰绳磨出了一层薄薄的茧。
她哪里会骑马?
深闺里娇养长大的女孩儿,自小连路都不肯多走半步,怕苦、怕累、怕痛,何曾受过风吹日晒,星夜兼程的罪?
裴桓用指腹去抚那薄茧,仿佛便能看到她在漫漫长路上,不熟练地控制着马前行,屡战屡败、越挫越勇,手磨得痛了,就拿衣裳包住缰绳,倔强得片刻也不肯多停的身影。
那么远的路程,途中大抵摔过跤、受过痛,也在短暂歇息时,面对一眼望不到头的前路,害怕得蜷缩抱起自己,独自绝望哭过,哭过之后再擦干净眼泪,继续马不停蹄地上路。
她骨子里蕴含着巨大的力量,他很早很早之前就该知道的。
裴桓将她外头脏污的衣裳褪掉,卷起宽松裤管,便看见女孩儿的膝盖上淤青一层盖一层,娇嫩的双腿内侧,被粗布衣裳磨出了大片血丝,有些地方破了皮,教人他看着紧紧蹙眉。
心头密密麻麻如被针刺,面对她,他似乎总是无可奈何。
可怎么能怪她呢?
还能见到她,他分明高兴得,像是绝处逢生、天降珍宝,怎能怪她不听话,又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裴桓倾身过去,又细细将她全身上下都检查过一遍,抹上药,两腿都包上层薄薄的纱布,以免她睡梦中翻身磨蹭间,会将药膏蹭掉,还没等全部包好,耳边忽传来道幽幽娇声:
“裴聿璋,你刚又趁我睡着,偷偷摸了我。”
裴桓手上动作一顿,侧目去瞧,方才还睡得人事不知的念安,此时又已醒过来,人消瘦后,眼睛在巴掌脸上显得更大,长睫眨巴着直勾勾望他,好似十分骄矜地又抓了他现行。
“才睡了一会儿,怎么就醒了?”他无奈摇头勾唇,手上包扎好她腿上纱布,坐在床边,抬手刮了刮她鼻梁,竟学会她的无赖,理直气壮,“你是我未过门的夫人,摸了又怎样?”
“唔……”
念安霎时噎住。
垂眼瞥瞥自己身上仅剩的心衣,和被卷到腿根儿的亵裤,细腰长腿皆凉凉,她原打算调笑“端方清正裴御史”的心思,对上他一反常态的,灯下一览无余,倒反教她不合时宜地,脸热起来。
四目相对,念安害羞得没处藏,眼神儿滴溜,不着痕迹的从里侧拉过了被子,盖住自己。
“那你摸了就要对我负责的,往后不能再丢下我一个人,走哪儿带哪儿,我又不嫌费事。”
说着便从被衾边缘伸出来只细细手掌,冲他欲说还休地拍拍自己身侧,不言语,只瞧着他笑得机灵古怪,裴桓眼里倒映着那小模样,索性合衣倒下去,连人带被子都囫囵卷进怀里。
短短月余,她消瘦得教人心疼。
裴桓鼻尖轻轻抵着她鬓边,避开了她的目光,他眼眶抑制不住地泛出微红,顿了片刻,再开口,话音低低的,“果真是个小傻子,千里迢迢吃了那么多苦来这里,就为跟我说这些?”
念安点头嗯一声,并不觉自己傻。
他便轻笑起来,“不会再丢下你,还要将你装进我的口袋,带去下辈子。”
那嗓音低而沉,带着独属于他的分量,落在念安的心上,教她倏忽微怔。
因为从没想过会从他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这样直白、热切,也这样悦耳动听的话,禁不得抿唇藏在他颈窝笑起来,温热的气息和绒绒的额发拂在他颈间,不安分的羽毛似得。
“痒,别乱动。”
他看也不看,抬手在她后颈捏了捏,像是捏住只奶猫儿,又将人往怀里压实了些,她却总是胆气很足,要同他反着来,冷不防撑身起来方寸,便蜻蜓点水似得,在他唇上啄了下。
裴桓眸光流转,含笑对上她的眸光,忽听她说,“你娶我吧,裴聿璋。”
“我一刻也不想等了。”
念安眼底有灼灼火光闪烁。
顾不得眼下时辰几何,顾不得窗外夜幕星河静谧,也顾不得空旷关内,没有媒妁之言,没有红妆十里,只有他和她,彼此而已。
但彼此足矣。
“我在来的路上,做了很多的梦,却都是不好的梦,要么是我来晚了,找不到你,或是我掉到山崖下,亦或是成了野兽的盘中餐,总是到不了,甚至是走到白河关外时,看到那么多的人都在往乌灵城去,我边走边看,唯独没有看到你,那时我心里砰砰地跳,无比害怕梦会成真,脑海里便有个念头大声叫嚣着,裴聿璋还没娶我呢,没拜天地、没拜父母,我们还没有做过一日真正的夫妻,届时就算去了地下,见着娘子、公婆,和我阿娘,我们互相之间,连个正经的名分都没有,那怎么能成?”
“所以你娶我吧,就此时此刻。”
她柔柔地趴伏在他胸膛,青丝垂落拂过他脸侧,但裴桓见那盈盈双眸中坚定的光芒,宛若两颗熠熠生辉的星子,赤忱而滚烫的温度,仿佛能将人给融化。
没有让她等太久。
“嗯。”
他点头,仍旧还是这样简短应声,只望着她,眼中温然笑意,几近从眼角眉梢满溢出来。
四目相对,脉脉无声,却又从无声处,开出极尽烂漫的繁花,在两人间肆意生长、扎根。
“等我片刻。”
裴桓手掌覆在女孩子温软背心拍了拍,拉起被子盖住,他放她在枕头上伏着,翻身下榻,便往外头去了趟,费些功夫,待再回来时,手中便变戏法般多出套女子衣裳,和两根红烛。
衣裳大了不止一些些,红烛也不是龙凤烛,但出现在此时此刻,也仿佛是天公作美成全。
他替她穿好衣裳,用腰带系出姑娘家纤细的腰身,手法娴熟得,教念安坐在榻上都有些怔住,眼睛圆溜溜垂眸望着他,直等他弯腰抱她要往外头庭院去,念安忽地有意见,说等等。
她抬手摸摸自己乱七八糟的头发,抿唇略显羞涩,“这样的大日子,容我收拾收拾吧。”
裴桓倒是忘记了,她素来有多爱美,挑眉笑笑,应着声将人抱起来,抱到里间的妆奁跟前去坐下,对着镜子,他才有心思看到自己身前,早前被她眼泪和覆面黑灰沾染的污迹。
“装扮好,便到庭院里来寻我。”
男人宽大掌心摸摸她后脑勺,嗓音温温然如流水,念安过了耳,却烧红了耳朵尖儿。
她却陡然有些不好意思看他,半垂着眼睫点头嗯了声,待他转身往出走去,便从镜子里悄默声儿地去瞧,却一眼先瞧见自己染红似水蜜桃般的脸颊,和几近要翘到耳根的嘴角。
很没有出息的模样!
分明嫁啊娶啊,总都是她常挂在嘴边的话,抬手揉揉脸,大抵美梦成真,撞得人都有些晕乎了。
最简单的梳妆过后,念安起身走出去,庭院里已摆上案几,两盏红烛摇曳,她在院里看到心上那个男人,他没有喜服,只穿身银蓝常服,身披月色堪堪立在那里,宛如月中仙。
所谓过尽千帆皆不是,见过他之后,旁人又如何不作等闲?
听见身后脚步,裴桓回过身,瞧她倚在门边笑望着他,他伸出手,没等开口去唤,那姑娘已提裙,迈开欢喜雀跃的步子,朝他袅袅扑了过来。
“来。”
他弯唇去捉她的手,领着她同去桌案前的蒲垫跪下,方道:“这里给不了你三书六礼,也无高堂可拜,你我二人便以盏中喜酒,敬故去亲眷,请他们应允,也为我们做个见证。”
念安眉眼弯弯地点头。
圆月高悬,星辉作媒。
裴桓轻握了握她的手,而后执起桌案上酒盏,遥望静谧夜空,一字一句,沉静而郑重地道:“裴氏家慈在上,今有不孝子裴聿璋,庸碌半生,无甚所得,唯得一人相伴在侧,已是三生有幸,今日我与虞氏念安结为夫妇,此生,谷则异室,死则同穴,再无憾事,告诸先慈,请为见证,佑我夫妇。”
他说罢,持盏三拜,将酒敬洒。
念安眼眶微热,望那夜空星河模糊,仿佛能从中看到个女子温婉面容。
她执起酒盏轻轻吸了吸鼻尖,才柔柔地道:“我知阿娘总在天上看着我,这是我选定的夫婿,您定会喜欢,今日我与裴聿璋结为夫妇,此生只愿,谷则异室,死则同穴,再无憾事,望阿娘保佑我与夫君,再无分离。”
说罢,仍持盏三拜,将酒敬洒。
今日当是个极好的时候,念安不想再哭鼻子,闭目浅浅呼吸,才侧目去看身旁的男人,他眸中映着她的影子,温柔笑意层层叠叠地漾开。
裴桓抬手抚她眼尾,“别哭,今日你我大喜,该高兴才是。”
他给她的盏中重新倒上酒,两人相对,复又一拜,直起身,他略倾身过来,小臂绕过她,两人同饮合卺酒。
“浅尝即可,莫要醉了。”
裴桓大抵是说晚了,待酒水入喉,再侧目而视,他那不胜酒力却很实在的新娘子,已然仰首挺胸,将整盏酒尽数喝完,辣得满脸微皱,不由得露出粉色的小舌头,垂首暗暗呼了两口气。
月色如银,晚风柔旎。
摇曳红烛照出姑娘家一张芙蓉粉面,娇羞绯红似染胭脂,眸光盈盈如水,脉脉流转间,无声滋养出些许孟浪心思,裴桓不再去压,只稍倾身,便将薄唇印在她柔软丹唇上。
她双肩微颤,猝不及防地瑟缩下。
裴桓有意停住,曼然含笑望她,呼吸近在咫尺地交缠,她那双漂亮的眼睛怔怔眨了眨,倏忽抿唇弯出娇俏弧度,仰着脸,甜甜软软地回敬他一吻。
可他这回没等她再退开。
伸臂拦腰揽人入怀,他垂首追上去,指尖抬起她尖尖下颌,浅尝辄止总是不够的,唇齿厮磨,舌尖尝不够她的甜,温柔缠绵的描摹,却要将她的心都勾出来,再将他的心,交给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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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朱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