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四月中时节,送亲的队伍出乌灵城,径直抵达了白河关。
到此便该止步了。
再往前几十里地过白河湾,就是钺军驻扎的永和关,中间那片地方,埋葬了数不清的两国将士尸骨,但当初的血流成河,后来却变成滋养这片土地的养分,荒无人烟,草木、野兽肆意生长,裴桓十几年前来时,关外已经变成一望无际的绿野平原和茂林。
边境二十余年无战事,是好事,只可惜这份平静,兴许再维持不了太长时间。
裴桓命队伍停驻在白河关已有两日,队伍里除他知晓含嘉郡主子虚乌有外,另还并个东宫的太监高福,和三个掩人耳目的婢女,婢女怯懦,唯有高福,大抵还身负“监察”之责。
闭关两日不出,有人按捺不住。
“裴大人呢?咱家要见裴大人!”
侍卫拦着高福不让进,只剩下年轻太监尖利的吵嚷争执声传进来,裴桓听在耳中,暂止了与侍卫长刘禅的话头,命他出去,唤高福进来。
外头得了话放行。
高福在外头气焰嚣张,等到里头真见了他,大抵记得他原先在东宫门前斩杀何忠全时,眼睛都未眨,忌讳倒多起来,开口前,先赔出来个笑脸。
“奴婢一时心急聒噪,还望大人见谅,莫怪。”
裴桓在窗边背光而立,望他一眼,眸中神色教人看不太清,只淡声道:“高公公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高福抬眼觑着他脸色,片刻才斟酌问出来:“不敢有瞒大人,实在是眼下瞧着要到对面约定的交托郡主之日了,大人是不是应动身,前往渡马亭了?大人临走之时,殿下想必已与大人有过嘱咐,要是再耽误下去,这……大人难道想要抗旨不成?”
话说的冠冕堂皇,但主旨只有一个,再耽误下去,待钺军兵临城下,高福还怎么全身而退回去复命?
裴桓自乌灵城走时便注意到,守城的将领已不是杨继清将军,当日送亲队伍一经出城,身后城门便紧闭,这两日派遣往乌灵城的信使,也皆被守城将领以两军对峙,严防戒备奸细浑水摸鱼为由挡回,城门再开之时,恐怕只有等高福带回他死讯,宣告举国开战之时。
只这关中尚有派来开荒的残弱军户,有人拖家带口,若坐待钺军举兵,这些人,便都教萧玹当做了他的陪葬。
既做钺军毁约,怎会没有伤亡?
裴桓听闻高福所言,忽地轻笑,只不料这厢方自窗边提步,那厮竟畏他不已,当场吓得冷不防猛退一步,极其戒备望向他,神色颇具几分滑稽。
他抬眸瞧了眼,踱步往桌案后去落座,“本官知你急着想要走,担忧再晚会不得脱身,贪生惧死,人之常情,你此回是奉命而来,本官也不欲为难你,只你一心想独善其身,不可。”
他这么一句“不可”,险教高福将眼珠子都圆瞪出来,有何不可?
高福当即便跪下了,哭丧起脸,“求大人体谅奴婢位卑言轻,大人的去留,奴婢当真做不了主,倘或奴婢再将大人带回,奴婢恐怕也要被射杀在乌灵城外,求大人饶奴婢一条生路吧!”
看他几近痛哭流涕,裴桓愈发觉得好笑,蹙眉瞧了半会儿,才说:“不是本官,是关内军户,本官要你持令牌,将他们都安然带进乌灵城内。”
高福哭声一顿。
还是为难,不敢应承,方才踌躇不过片刻,又听裴桓淡声道:“本官原可杀你取令牌,现如今没有,是不愿多余造杀孽,可若你不愿,本官也不吝以你一人,换其他千百军户老小,你现下应是不应,想清楚再答话。”
此话一出,高福哪敢不从,当下不必再想,连连点头称是,答应下来。
裴桓闻言朝外唤侍卫进来,将人带下去,即刻往乌灵城押送启程,眼下距约定在渡马亭送归含嘉郡主的日子,不过短短两日,再多耽搁不得。
人一走,留下满室寂静。
此处没有忙不完的公事,裴桓静坐了片刻,便起身到外头城楼上去,此刻能看到底下前往乌灵城的方向,已渐渐聚起长龙,正缓缓移动。
人站在空旷高处,风声萧萧穿过城楼墙垛,隐隐呼啸作响,但初夏时节,已不那样冷,今日艳阳当空,头顶还有成群的鸟雀盘旋萦绕,啼叫堆叠倒也别样热闹。
“大人。”
侍卫长安排好事宜,大步上城楼,到跟前站定,裴桓方又从袖口掏出封信笺,交给他。
“届时到了乌灵城外,高福毕竟只是个内侍,纵有令牌也不一定能号令旁人,倘或守城将领墨守成规,仍不肯开门放人,你要当机立断,将其射杀,余下将士与这些军户多为同袍,想必不会多做阻挠,进城后即刻派人将此信递给杨继清将军,请他速来主持大局。”
侍卫长拿着信,略微踌躇,却沉声道:“属下同几个兄弟愿与大人留下,共同御敌。”
裴桓闻言侧目看他,温然弯唇,“留在这里不叫御敌,叫送死,回去吧,带着所有兄弟,届时若两国当真交战,跟着杨继清将军上战场,那才是真正的保家卫国。”
侍卫长手掌压在剑柄之上,咬牙拧眉,“幼主昏庸,大人不该有如此结果!”
裴桓没再言语。
孤身站在城楼之上,直看着身侧驻足良久的侍卫长终于转身提步离开,底下游龙般的队伍渐渐稀疏,最后一点点没入到视线最末尾,整个关内,便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中。
日薄西山之时,关外有极美的晚霞,红彤彤地在远处密林上方燃烧了半边天。
裴桓回到官邸,四下无人,索性自去后厨酒窖取了坛酒,初夏晚风清凉,便在檐下台阶席地而坐,听风佐酒,忽然想起原先有个小丫头,跟他说她阿娘带她用渔线串上贝壳作风铃,每当有风经过,风会唱歌给她听,可惜这里没有,他一念及此,摹地起身,从屋里寻出只埙。
早年几次前来边关,在军营里学过,如今稍显生疏,断断续续几回,方有幽幽乐声飘出。
那时自她床前离开,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如今穿山过岭,他竟生悔意,比起不舍得教她伤心,他原来也还是自私更多,盼她这辈子都能记得他,不愿意她忘了他,害怕她今后的人生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兴许有一天,眼里心里便会再装进旁的男人,嫁作他人妇。
若逢人提起他,也不过寻常短短一句,昔日故人罢了。
年少时与裴素在静室对坐,长姐满心操劳,为他张罗亲事,为他今后接管裴家思虑,雨幕之下,他曾说自己无意成亲,也无意做裴家家主,裴素当时没继续问,那他究竟想做什么?
裴桓那时若回答,大抵便是,无牵无挂游历四方,或在边境军营助军御敌,闲时同军民们喝酒闲谈,亦或是去地方上,做个为民请命的父母官,人生一世、两袖清风,自在随心。
可后来发现人生在世,自在随心难,只有不如意之事,十之**。
心里装进了恨,便要拼尽全力往高处走,可当真正登高之时,却才知晓,仇是报不完的,那教人精疲力竭的数年奔波中,脑海里唯一一点回味甘甜的珍贵,便只剩个“念念”了。
她的名字,是念念不忘。
暮色在悠扬埙乐声中渐渐四合,此刻抬头便能看见,月亮与薄阳分处东西天各一方,檐下无人点灯,唯余屋中小桌上一盏豆大的烛火,在晚风中摇曳欲断。
酒坛里的酒见了底,裴桓却已无酒不成眠,不尽兴,他起身便欲再往酒窖中去,只才转过身,却竟听身后忽地传来声唤,熟悉的柔婉哽咽嗓音,霎时直教人如坠梦中。
“裴聿璋……”
裴桓脚下步子一顿,恍然只觉又在风声中听错,回过头,却就见院门口上,正站了个娇小的身影,教暮色淹没得只剩个模糊的轮廓,却还是能教他一眼便分辨出来。
他竟怔忡在原地。
直要等她站不住,大步朝他跑过来,重重向他怀里撞进来,纤弱双臂竭尽全力搂在他腰间,那股娇蛮不讲理的力道,将他冲得脚下轻晃了晃,才仿佛终于教他如梦初醒。
裴桓垂首看身前钻进来的小人儿。
他抬手去摸她囫囵带着小厮帽子的脑袋,细细的后颈,掌心轻轻去握住她如今消瘦单薄,好似个小男孩儿般的双肩,便听见她泣不成声的控诉,从他胸怀间闷闷地传来。
“裴聿璋,我走了好远的路才找到你,你若是再丢下我,我便不要你了。”
她嗓音里的酸楚委屈如洪水,仿佛终于得以全都朝他倒灌而来。
好远的路。
裴桓知道那路有多远,却不知她究竟要吃多少苦,才能自己独自走过来,他此刻又能对她说些什么,说不出,倏忽竟笑起来,牵动胸膛微微震动,双臂用力拥上她脊背,越拥越紧。
他的姑娘,总能做到令人意想不到的事,他原先那样低估了她,还以为她需要被藏起来。
“你怎么总是这样不听话呢。”
裴桓低低垂首,贴近她耳朵似是而非地叹息,他抬手抚她后颈,温热掌心蕴含着安抚的力道,好似要抚平她这一路穿山越岭为他而来,途中所经受的所有曲折波澜。
晚风轻拂,在两人间寻不到空隙,只好绕着两人打转儿。
念安不肯言语,只想埋头在他身前,痛痛快快地发泄哭一场,直将自己沿途撑来的最后一丝力气耗尽,终于能毫无后顾之忧地让自己,倒进他怀里沉酣入梦睡一觉。
这回不必担心美梦会醒,因为醒来见他,亦是美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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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朱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