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她和裴聿璋的家。
仍在那道并不阔绰的巷子里,只含嘉郡主至今秘不发丧,裴桓便仍是国朝最年轻的监察御史,纵身负污名,府上门庭也丝毫未显颓然,甚至比念安两年前走时,还要更加昌盛许多。
世上总是这般,清正易损,可只要强权还在,鲜花着锦便还在,流言也总有消散那日。
他原先跟她说,人言于他并不可畏,想必便是这份道理。
可强权之上还有强权,又当如何?
念安此时没有答案,马车停稳在家门前,孙兆忠撑伞推开车门,她收回思绪,躬腰下来,再福身请孙兆忠向宸王道谢,这才接过伞,袅袅提裙进府。
回到裴家,一一看见众人。
待问及黛青,知她伤重还在休养,性命无碍,念安心头大石也算得落地,便只单独留下长荣和涂绍,带着两人径直去了裴桓的书房。
推开书房大门,屋里墨香如旧,总好似前一刻还有人在这里研墨执笔,念安脚下微顿,提步进去,才过外间屏风,却见里屋四面墙上,不知何时,竟满满罗列着她过往的画作。
先前在书院闲暇时随性连笔,偶尔会教黛青拿到外头画斋,去供人观赏、珍藏。
那时城中总有种说法,她的画作永远抢不到,挂在画斋永远还不等询价,便已然被人收入囊中,挂出来往往也只作展示数日,那时念安还以为,背后是冀州的哪位文雅大人物呢。
原来还是他。
念安瞧着,不由得垂眸轻笑了笑,方提步往桌案后走。
“姑娘可是有话要吩咐?”
长荣站在跟前,还在牵袖抹老脸上的泪,便见念安从桌案抽屉里,拿出了裴桓的私印,递给他。
“这桩事交给你去与吴管家商议,府上仆役不多,你们心里有数,还她们自由身,再各自给一笔安身银,黛青与雀梅要多给些,好教黛青安心养伤,总之莫亏待了大家。”
“姑娘这是……?”
念安也不瞒他,“你们主子此回不知还能否回来,我也不知,别的……便莫再多问了。”
长荣听闻这话,霎时怔住。
可先前传闻纷纷,主子回来一遭消失数日未归,他心里预感便已不好,仿佛又回到十多年前那个晚上,再知他消息,便已是物是人非。
只此时念安的神色,眉眼间显出几分与裴桓相似的沉静,仿佛一夜之间成长许多,再不是从前那个,随随便便会受委屈欺负的女孩儿了。
长荣临到头的话,又忍了回去,只自作主张一回,多走了两步去后头书架,拿出来那本原先被她撕碎的画册,递给她,“我早前偷偷瞧见的,主子夜里独自修补好了,你看完收好,莫教他知道是我私自给你的,总归主子心里装着你,知道你成了裴夫人,我很为你高兴。”
念安拿着倒没翻开,除裴桓外,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里头有些什么,不必再看。
“那你现在该叫我夫人。”
她闻言挑眉,冲长荣笑得骄矜。
原先坐在树下玩泥巴,满脸机灵古怪的小丫头,那时候背着裴桓,偷偷把自己弄得满身脏,便笃定裴桓不会舍得罚她,长大后春心萌动,又仿佛笃定,裴桓不会舍得教她伤心。
她便是他心头那片不舍得。
长荣不想勾她伤心,知她还有话要与涂绍交代,颔首转身退了出去,站在廊下,望眼前雨幕纷纷、雅静宅邸,诸多不舍冲涌上来,未等平复,前头又有侍卫疾步而来,说贵人驾临。
萧玹阔步进裴府前院时,并未等下人通报,见涂绍自书房出来,径直便走了进去。
绕过细竹垂帘,便见念安坐在裴桓那方太师椅上,正等着他。
两年未见,她比他印象中变化了很多,不似他印象中娇俏可爱,面对他沉着脸,神态却刺眼地与裴桓越来越相似。
萧玹脚下步子顿了顿,才又朝念安走过去,踌躇酝酿片刻,方才开口问她,“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到处找你,他将你藏在了哪里,你还好吗?”
还好吗?
他竟以为自己是在关心她,解救她吗?
“不好,”念安直直望着眼前这人,语调颇为讽刺的平静,“怎么能好的起来呢?皇太孙殿下,你告诉我,若有人逼我与心上人天各一方,逼我的心上人去死,我该怎么好的起来?”
“心上人?”萧玹闻言拧眉,“他究竟给你吃了什么**药,教你这样对他死心塌地?”
“纵然他不是你亲舅舅,可你也那般称呼了他十几年,你年少不知事,他难道也不知?若非他早对你心怀不轨,当初他又为何处处阻拦我见你?你的喜欢,分明是他蓄意而为,今次我阿姐之死,他明知我不会害你,却还要处心积虑把你藏起来,这难道不是他的私心?”
“他为何不能有私心!”
听他口中振振有词,念安终于抑制不住内心怒意,几近厉喝地站起身,拿起桌角的砚台,便径直朝面前的萧玹砸了过去。
“他是个人,不是圣人,为何不能有私心?”
“是你要他当圣人,无欲无求,最好此生都对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就连去死,你也要为他选条名留青史的路,你的老师,该永远立于神台之上,你口中长篇大论,是你的私心才对,他最大的错,便是待你太过尽心,枉自英明一世,却没看出你忘恩负义的本性!”
书房长久无人使用,那砚台是干的,念安原是冲着他头去的,可惜被他侧身躲过,只重重砸在肩上,又掉在地上,砰地一声碎成了好几块儿。
“你疯了吗?”
萧玹受了痛,面上总算藏不住怒容,两步上前来,隔着桌案抬起手掌,念安便想起那日在东宫,早就听见过,他原先也这样对待过含嘉郡主,这便是他的本性。
她没躲没避,仍望着他,“这不叫疯,真正疯了的人,是你的阿姐含嘉郡主,你该看看她那时的样子,是你和皇帝还有宗泰合起手来逼疯了她,她的死,该算在你们的头上!”
四目相对,剑拔弩张。
萧玹面对她这样的牙尖嘴利,抬起的手骤然停住片刻,竟觉她面目令人厌恶,是裴桓将她教成的这般样子,冥顽不灵,可他连裴桓都已逼上绝路,又跟她费这些口舌做什么呢?
他忽地笑起来,扬起的手缓缓放下,片晌没言语,只看着她。
直到听见书房外头,传来钱新德的回禀声,说宫里来了人,请他回去,皇帝紧急召见。
萧玹不得耽搁,临走时方给念安留下话,“这些话,孤如今只当你是一时糊涂,天下终究都会是孤的天下,你也不例外,仔细想想吧,早一日想通,裴聿璋兴许还能活着回来。”
他说罢转身,大步迈出门。
身后仍能听到念安掷地有声的回应,“裴聿璋若死了,我便是裴氏遗孀,你敢动我,我必以命昭告天下,你是个何等人面兽心的畜生!”
萧玹听罢并无甚心绪起伏,她骨子里,当真半点不似表面柔弱娇婉,却也有别样意思。
踏出书房外,钱新德仍在等,像是来得匆忙,立在檐下还正在擦额上的汗,只裴家不是个说话的地方,萧玹于他过了下眼,知是有事,却没多言,直等一路出府上马车,方问起来。
钱新德这才低声道:“陛下方才亲自召见过罗运承,之后便生震怒,殿下此回觐见,千万小心行事。”
萧玹心头骤然紧绷起来,没再多话,吩咐侍卫加快催马,片刻不敢停歇,直入宫城觐见。
来到太极殿外,里头正出来两个御前伺候的小黄门,躬着腰战战兢兢,连得以出来都舒口气,想必皇帝此刻脸色如何,萧玹眉心凝起,沉了沉心神,还是提步走了进去。
只这厢脚步才踏进内殿,足尖前便砰地砸过来只茶盏。
他不敢避,只垂首闭目,任凭溅起的碎片划过脸颊,毫不遮掩地留下道血痕,待尘埃落定,当即上前几步,掀起膝襕跪下去请罪,“玹儿知罪,动怒伤身,还请皇爷爷息怒,保重龙体。”
望他恳切模样,皇帝在上首怒气不减反增,“你知何罪?”
萧玹如实道:“为阿姐之死,是我自作主张压下了消息,又私自派遣罪人裴桓假作送亲,只还望皇爷爷明鉴,我是怕阿姐之死一旦传出,宗泰对我朝边境不利,故而借此拖延,以便届时真的交战,我朝有足够时间部署兵力……”
“逆子!你还敢巧言令色!”
皇帝手掌拍在小几上,沉闷一声响,截断萧玹话音,“你当朕已经老糊涂了是不是?今日敢欺上瞒下,试图只手遮天,明日你是不是就敢逼宫篡位,自坐那金銮殿上号令众臣?”
萧玹骇然,忙俯首,“孙儿不敢!”
“你有何不敢!”皇帝人虽年事已高,但眸中精光仍旧锐利,“口口声声罪人裴桓,可含嘉脖子上的伤,你敢说你没查出来?你对裴家那个丫头的心思,你也以为朕不知道?为一己私欲逼杀朕的朝廷重臣,谁给你的胆子?”
萧玹已不敢言语,额冒冷汗。
“你派裴聿璋去送死,是笃定他届时两军阵前必定以身殉国,可你想没想过,他若临到那时贪生惧死,被俘变节,凭他这些年对我朝军政了如指掌,钺军若得他相助,你那边境数州,都将如他探囊取物,蠢货!”
皇帝布满皱纹的脸,此刻也藏不住几近拧成深谷的眉心,怒火中烧,越发看着地上的萧玹,越发不得熄灭。
萧玹浑身已然冷汗如流水,额头触地不敢抬起,脑海中飞快搜索着辩解言辞,终于道:“孙儿知罪!孙儿任凭皇爷爷责罚,但裴聿璋,其父裴渡当年几近围剿过近半钺军,血海深仇当前,以他心性,绝不肯在钺人手中受辱,更何况,虞念安还在京中,他岂敢妄动!”
“滚!滚回你的东宫面壁思过,没有朕的旨意,你谁都不得见!”
皇帝震怒之下,萧玹此时狡辩,只如雪上加霜,当下不敢多留,只忙称是,起身退出太极殿,但该做的“戴罪立功”却不敢耽搁,当日又忙命钱新德派人前去裴府,软禁念安。
不料这厢才至东宫,钱新德便折回传话,就在他方才踏出裴府后,念安便乘马车出城,说是前往大金山寺祭拜裴家亡故亲人,但侍卫在寺中并未寻到人,眼下已派人沿着痕迹去追。
萧玹咬牙切齿,顿将东宫偏殿,狠狠砸个暗地狼藉。
如此又等半月有余,途中飞鸽传书又是数日,待消息递到跟前,却教他只看一眼,便撕成粉碎,上头说,查到之时当场并不见念安,只有裴府侍卫涂绍,负隅顽抗,重伤坠河而逃。
虞念安又能到哪里去,无非是裴聿璋的身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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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朱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