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峯笑道:“这我可不敢居功,若非是这小姑娘心眼子灵,你小子恐怕一摸摸到老虎窝里去了!耽误功夫不说,被武湘君知道了,你爹的这点儿残兵也送进去了!”
原来,东岭有甲兵,西面却是布衣,孟嘉初听时便觉有异。武湘君一路走来,绝不可能凑齐那么多整齐盔甲,战甲显见得是时将军余部的,可是,武湘君怎么会把时将军的人马放在东岭呢?一旦有变,东山居高临下,于武湘君极为不利。他会这么信任朝廷的降军吗?所以当夜她便向时晙说了,他们得出的结论一致:要么东岭全部是流民冒充的,要么至少一半是流民冒充的。
那西面,自然也很明显,要么全是时将军余部,要么有一部分是流民,而且流民绝对在后——混杂基本代表不信任,不信任的人当然不能放后面,万一捅刀那不就是给人包了饺子?!
所以,时晙先暗中去了西面打探,并且恰巧遇见了巡营的罗秀!没想到老天也帮忙,时将军的余部全部都在!
时晙看看周峯,无奈道,“周叔叔,我也没有那么笨好不好?咱们跟武湘君也打过几仗,探明了局势,我也能猜出个大概来。”
周峯指着他,对孟嘉道:“瞧瞧,这小子还不服气!以后跟着他在岭南混饭吃,可有得罪受了!”
孟嘉笑道:“从前在学馆时,他就是这副模样,以后若多承周老将军教训几顿,恐怕杀杀性子还好些。”转而又道,“岭南多瘴疠,此地又民风彪悍,委屈周老将军和罗将军了。只是若回去,也怕是不能万全。还请两位将军忍耐一时,等日后朝堂肃清,必有两位将军大展雄才之地!”
周峯叹气道:“能得这个地方,实在已经是我们的大造化了。姑娘用心良苦,老夫铭感五内,他日若有机会,必当报答。”
孟嘉颔首:“将军言重了。”
随后几人又不痛不痒寒暄说笑几句,周、罗两人仍出去安排布营。两人走后,时晙也送孟嘉回了先前的军帐,这里干净,且不用多收拾就能安歇。
孟嘉一进帐就歪坐在席上,仿佛被抽光了力气,说话都懒懒的,“武湘君呢?抓回来了吗?”
时晙也也坐下,本想嘲笑她两句,闻言却顿了一下,道,“死了。”
“死了?”孟嘉诧异看他,“你杀的?”
时晙摇摇头。
“是周将军?”
时晙再笑着摇摇头,“是一个你猜不到的人。”
孟嘉:“不猜了,什么人?”
“一个男人,从武湘君这里跑出去的,大概就在你出使那天晚上,快天亮的时候准备上东岭,被周叔叔派出去的斥候截住带回来了。他一见周叔叔要造反,魂儿都吓飞了,一连声地说要弃暗投明,周叔叔说带着他有用,是这营里的——军师?”
孟嘉哑然失笑:“原来是他。”
“见过?”
“见过,叫郅焘,不过两面之缘。”
孟嘉心中揣度,郅焘去东岭,许是商议入京之事,许是——管他呢!
时晙又道:“武湘君本来也不说什么,看见我来了,就睁着眼睛大喊‘等等’,有句话要带给你。”
“是什么?”
“他说,‘别找他,求你’。”时晙道,“他说的是谁?”
孟嘉有些怅然,却也只是叹了一声。
“怎么?你还可怜他?”时晙睨她一眼,“是因为差点儿就嫁给他了?”
孟嘉似笑非笑:“我时常以为,吐不出象牙就不硬吐,也算是一种自知之明——你还记得方家庄吗?”
时晙道:“我到过的地方多了,哪知道你说哪个方家庄。”
“从松溪到东宣那个。”
“那个,嗯,记得。”时晙若有所思,“女儿招土匪那个。”
“那次剿匪有一个官府卧底,用一杆银枪,叫武忆君的。”
时晙这下子一下子想到了,微微惊讶,“竟然是他!”转而也想到了其中关窍,试探道,“他们是兄弟?”
孟嘉点点头,苦笑:“他可算帮了我一个大忙,否则不一定能等到你们来救我了。”
时晙忙问:“怎么回事?”
孟嘉含糊道:“说来话长。困了,不说了,你先回吧。”
孟嘉和衣仰倒,一直没听到时晙起身的动静,便有气无力道:“你还不走?”
时晙幽幽道:“我累了。”又补了一句,“恐怕不太平,我在这儿守着歇歇,别计较这个那个了,睡吧。”
“哦……”孟嘉声音渐轻,浅浅的呼吸均匀洒下。她睡也不踏实,梦里尽是一片血红,不知道多久,忽然觉得心口重重一跳,猛地坐起身来!
定了定神,孟嘉才听见外面好像有吵闹声。见时晙闭着眼睛打盹儿,她遂也没有叫醒他,一个人出帐去了,正巧看见一个人手里揪着一个小少年往远处走,口里道:“你这孩子!别闹了!”
孟嘉道:“什么事?”
那人回身见是孟嘉,正要答话,一个不防,被少年踢踢打打地挣脱。那孩子就径直跑到孟嘉身前,攥着拳头,恶狠狠地委屈:“你还我爹!我要我爹!”
那人立刻大惊失色,上前要来抓他,孟嘉摆摆手,示意无妨。
少年凑近了,孟嘉才看清他的模样,诧异道,“小多,你爹不见了么?”
“他们说我爹死了!被你们害死的!”
孟嘉想起时晙刀尖滴血的模样,心里一时还真的摸不准,只得安慰他,“这里人那么多,说不定只是走丢了,让这个叔叔带你去找找吧。”
少年瞪着她,眼圈发红,半晌狠狠抹了几把眼睛,鼻音浓重:“你们都一样!狗官!害死我娘!又害死我爹!我恨你们!我恨你们!”
说罢,一转身就要跑开。
孟嘉看他激动,恐怕出什么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大声道:“小多!别乱跑!我让人带你去找!”奈何少年已经长成了力气,她不过枉大几岁,根本就拉不住!
恰在此时,有人一掌钳住了少年的胳膊,那少年这才使劲儿扑腾也动弹不得。
孟嘉松了一口气,道:“你怎么醒了?幸亏来得及时,凭我还真抓不住他!”
时晙笑她:“早让你多练练拳脚了,我姑姑文武全才,怎么偏把你教成了一个小书呆!”
手下少年兀自叫喊:“放开我!放开我!”
时晙手上加了力气,呵斥他:“别叫了!叫得大声就能找回你爹了?!再叫我让人把你丢山里喂狼!”
那少年果真不叫了,肩膀一抖一抖地,孟嘉看着不忍心,便道:“别哭了,等上上下下找遍了还没有再哭也不迟。”
少年扭头看她一眼,憋不住的泪眼汪汪。时晙也看她一眼,似笑非笑。
“……有什么问题吗?”孟嘉略略思忖,小心翼翼道。
“没有,领着这小子去找仇参军,巡一遍营,看看他爹在不在。”时晙看着人领命去了,才对她叹道,“你的劝人话术也算一门绝技了。”
“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孟嘉笑骂,她抬头看看天上,又道,“我也不想睡了,出去走走吧。”
……
十五夜明月团圆皎白,淡淡的柔光如水如纱,轻轻地落在人间男女的肩头发梢。少女一身素衣,隔着新叶疏枝仰望天际。一身利落黑衣金带的少年斜身靠在树干上,黑金护腕出入臂弯,慵懒潇洒,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声音:“岭南这事定了,你准备怎么办?”
孟嘉叹气:“还能怎么办?”
“回家,还是……”
孟嘉摇摇头,“我要回京复命。”
时晙道:“刚见面那会儿我就想问你,你怎么和那人搭上的关系?”
“在东宣城的时候,朱庚曾经提及一位盘桓城中的贵客,我和她有些过往。只不过当时并不知道,她就是先帝的太和公主,如今的太和长公主。”
“后来离别时,她给了我一支凤簪为信物,言明身份,要我去恒安找她。”
时晙看看她,挑挑眉,不可置信:“就她的一句话,你就敢往外跑?”
孟嘉叹了口气,幽幽道:“要不是你写信来,我一时还真下不了这个决心。”
时晙放下手:“我明明是……怕被人盯上,才先写信给你,托你给姑姑去信,她在朝廷里有人脉,何须你这么冒险。”
“不是为你冒险,是为我自己冒险。”孟嘉看他,轻声道,“?沄,说起来,真算是我利用了你。”
时晙轻笑,并不在意:“把自己都送到狼窝里去了,天下人都是你这样利用别人,这世上就清净了。”
孟嘉也笑,“大概是报应。”停了停,她又道,“你在岭南,多保重自己,岭南不是块好压制的地方,恐怕有不少硬骨头要啃。”
时晙道:“怕什么?我只怕他们的骨头不够硬,浪费了小爷的好牙口!倒是你,你——”说到这里,他欲言又止。
孟嘉诧异道:“你什么?”
时晙咳了一声,眼神乱飘,“你要是,复完命,就回家去,等我安定好岭南,去虞宁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