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孟嘉四更时便起,汪远率人出城相送十里方归。等到离义军前哨只有五里的时候,她令随从悉数返回,独自一人携了包裹,晃晃悠悠地骑马前行。等她行过一个村庄的时候,见前后人烟皆无,道旁茶棚里却有一大一小两个农夫打扮的男人坐着喝茶,便伸手招呼,悠悠道,“别看了,就是我,走吧。”
那大些的汉子约有三十来岁,冷哼一声没说什么,起身牵马。小的只有十几岁,看了看那汉子,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是来这里等人的?”
你们俩的眼睛都快粘我身上了,谁看不出来啊?
她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胡说八道:“我今天出门的时候摇了一卦,卦上说中途会有一对父子相引,此行顺利,上上大吉。看你们像是一对父子,就猜猜呗。”
少年睁大眼睛,上前几步,“你还会算卦?算的好准啊!”
孟嘉笑笑,正要跟他再胡扯几句,那汉子却斥责道:“小多,少说几句!”
那少年吐吐舌头,应了一声,随父亲上马,果然再不说话。
看得出来,少年骑马并不是很熟练,但他对马的兴趣着实不一般,时不时地就要拍一拍马脖子,兴奋地笑笑,然后把目光投回前路。
那汉子倒还淡然,想必估摸着路途不远了,照顾着孩子,并没有骑得有多快。正巧合着孟嘉这个不常骑行的,一时这支三人小队晃晃悠悠,竟也比寻常游春快不了多少。
此地并无什么好山好水可瞧,闲着也是闲着,孟嘉遂和那父子搭话,“听你们口音不像是福州人,也不像岭南人,倒有几分浙西风味,说起来和我还算半个同乡,为什么背井离乡,参加了义军呢?”
那汉子冷哼一声,道:“你们这些朝廷的狗腿子,不一向把我们这些活不下去被逼造反的老百姓叫贼军**吗?装什么爱民如子!”
小多偷偷觑了一眼孟嘉,又回头看看他爹,小声道:“爹,我看这个人不像那些坏官,他长得真好看。”
孟嘉耳朵灵,笑了笑,没说话。
“去!”那汉子瞪了儿子一眼,恨恨道,“你忘了你娘怎么死的了!天下的乌鸦一般黑,他们为官做宰的出门有轿有马,顿顿杀鸡宰鸭,哪顾及咱们穷人会不会吃糠咽菜饿死街头!”
孟嘉道:“人分善恶,官也是人,自然有好有坏,何况如今时局不稳,处于上位者良莠不齐也是常事。何以身份断人优劣呢?”
那汉子却住了口,再不说话。
孟嘉没趣,又从旁问他们,“你们打算一直留在岭南吗?不想回家?”
那汉子横了她一眼,**道:“无房无地,哪里是家?听说你是来商量议和的,要是良心还没绝透,就给老百姓一条活路吧!”
孟嘉有些惊讶:“浙西虽然说不上十分富庶,但自从吴王掌管,听闻授田一向比其他地方还宽裕些,怎么会没有田宅土地呢?”
“哼!收的税一年比一年多,一亩地要交出十倍税来!还哪有人的活路?就算保着,也活活把人累死拖死了!”
孟嘉思索片刻,沉声问道:“小多他娘是怎么没的?”
说到这个,那汉子却轻轻拍了一下马,往前去了。
孟嘉心里琢磨着,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了,遂也沉默下来。
越往前走,人烟越加密集,小多父子俩带着她一路穿行,远远地看见一处有模有样的大营渐渐近了,在辕门前下马,有人持刀上前,大声呵斥:“什么人!”
孟嘉负手,正色朗声:“大泽使者,来见你们武将军。”
武湘君于福州首义时,便自称玄天威武大将军。如今到了他的地盘,客气些无可厚非。
那小兵上前两步,伸手来夺孟嘉背上的包袱,孟嘉侧身一让,抓住对方胳膊,厉声道:“你想干什么!”
“例行查验,不止这包,连你身上都得搜查!”
“放肆!”
孟嘉大怒,抬腿一踹。那小兵不防,虽没被踹中,却是被这突然一脚惊吓,急退几步,周边人见此纷纷拔刀横枪,齐刷刷对准来敌。
那小兵被后边的人接住,反应过来也,怒骂一声,随即拔出腰刀,“你找死!”
“你还没这个命决定我的死活。”孟嘉脸色阴沉得吓人,目光一个个扫过那些对着她举起兵器的人,“不想谈了是不是?那就别玩儿那些不入流的花样。”她指了指离她最近一人手中的长刀,“有胆子,用这个。”
“这么多人给我陪葬,黄泉路上也不寂寞。”
“你!!”
“不敢动手就乖乖去通报。”孟嘉笑笑,拂了拂肩头的包裹,“想必武湘君也知道,不是什么东西你都有资格碰的。”
“等着!”
众人面面相觑,终是其中一个小跑入内,不多时回转,跟着一个月白绸直裰的中年人。那人手持着羽扇,还未到辕门就大声呵斥:“使者到此,小子安敢无礼!都给我退下!”
及至到了孟嘉面前,众人已收了刀枪,他拱手笑道:“鄙姓郅,单名一个焘字,忝为此处军师,受将军命特来出迎,未知使者到来,手下人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请使者宽宏大量,莫与他们计较。将军已等候多时,请。”
观此人,面皮白净,体格敦实,双眼透着阴毒气,即使一笑,也是皮笑肉不笑。说话虽然客气,眼里却始终没有任何真诚态度,看着孟嘉的眼神,就好像看一头待宰的肥羊。
孟嘉也拱拱手,假笑:“郅军师客气,请。”
被带入营帐的一路上,孟嘉都在漫不经心地东瞧瞧西看看。郅焘见她模样,笑道:“在下看来,使者年纪不大,如此年少,敢问在恒安有何官职?”
孟嘉反问:“能做长公主的私使,又有胆子闯这龙潭虎穴的,军师以为,我会是谁?”
郅焘一怔,随即惊讶道:“听闻京都长公主有一表妹,出自常怀郡王府,武勇过人天下奇才,破格拔为武官,莫非阁下就是常怀郡王之女,甘小将军?”
孟嘉但笑不语,片刻才指指前方营帐,道:“军师,想必是到了。”
郅焘见状,遂也笑道:“请。”
进了帐,孟嘉才见里面守卫比帐外只多不少,中间一张大案,案后坐了一人,脸孔硬朗,鹤目凌厉,身形壮硕,黑甲威武,束着红抹额,一角衣架上挂了雪缨兜鍪。论相貌虽说不上俊朗,却胜在杀伐里浸淫日久,别有两分豪气。
孟嘉估摸着这里不会再有别人,遂拱手道:“这位想必就是武将军,在下受命,特来与将军商讨议和之事。”
见武湘君看着她不说话,她遂也直身站着,含笑相视。
被武湘君盯着,就好像被一匹狼视为猎物,孟嘉头皮都要炸开了。
但此刻,越是怕,越是要装出不怕。
片刻,他说了第一句话:“带下去,砍了。”
孟嘉:……
两个卫兵异口同声应道:“是!”随即上来扭扯孟嘉。
“慢!”孟嘉被扭住双臂,却连头也未回,定定看着武湘君,“将军何意?”
武湘君也盯着她。
要不是时机不对,其实孟嘉很以为他们此时颇有些大眼瞪小眼的意思。
那两个卫士也没了下一步动作,似乎是等着武湘君再次发令确认。
僵持了一会儿,武湘君突然嗤笑一声,傲然道:“恒安无人了吗?竟派一个女人来羞辱与我!要是没有议和的诚意,本将军不介意等打下了桂州,再考虑要不要和朝廷议和!”
找茬儿嘛!
孟嘉了然,症结不在她是男是女,也许原本武湘君搭好的台子另有一出戏唱,没想到是来人是个女子,且是个单刀赴会的女子,让他有些错愕怀疑,临时改了戏。
都一样。
孟嘉不以为然,随口道:“朝廷贤士千万,用人不拘一格乃大国风度,将军却以男女定人高下,未□□于下品。”
一旁护卫立刻呵斥:“大胆!”
孟嘉看都不看那人一眼,只是注视着武湘君,微微笑道:“胆子不大,我会来这里吗?”
武湘君拍了拍掌,赞她:“说得不错,果然配做泽国使者!”对着她的方向挥了一挥手,又指指一旁的椅子,“说说,你带来了什么条件。”
如孟嘉所料,那两个卫士果然放开了她。
孟嘉看看左侧,单手捞起椅背,放在武湘君对面,方才落座,先赞了一句:“武将军好气量。”随后又道,“实不相瞒,殿下愿将岭南节度使之位付与将军,至于将军部下,若有愿意回乡者可以安排他们返乡,重新授田,若有愿意留在岭南的,也可以随着将军安置,编军入册,如有家人,也可以接到岭南一处团圆。至于此前时将军的余部,就由将军安排,抽出一半随其军中将领返还京师重新编入右武卫府,另一半随将军驻守于此,归将军统率。这样,想来于将军安置岭南更多有裨益。”
武湘君笑道:“不错,条件果真丰厚。”转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又从底幽暗,慢慢加了一句,“但实在是干脆得让人难以相信。”
孟嘉低头一笑,解释道:“将军不必疑虑,殿下只是希望,日后若生变故,您能记得她这份情谊,休要辜负故人才好。”
“就这样?”武湘君大笑两声,“恐怕不止吧!早就听说那个女人十分厉害,能在定王眼皮子底下把持朝政,她手上现无我的把柄攥着,会就这么向我低头拉拢?如果我利字当头,她也束手无策,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