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侠觉得自己一定是被张海楼平时挂在嘴边的话洗脑了才会这么说。
李坏盯了他几秒,还是没做出回答,张海侠才觉得如释重负,便又随口挑了个有趣事情。厦鼓海峡泅渡活动,听名字就好玩,历史能追溯到1931年,张海楼去参加的时候也是上个世纪近九十年代的时候。不过他去玩简直就是欺负人,只有张海敖愿意陪一次,第二次自然谁都没有参与。
张海侠知道张海楼一直很想拿结婚证出去炫耀。
特别是给张海客炫耀。
也不知他的执念从何而来,张海侠觉得多半是张海客说了什么。
但他们都没太当回事。
几天时间过去,胖子他们的通讯确实断了。早得过通知,李坏也有心理准备。
白日里天气转暖,繁花也随着气温的变化短暂拜访。只是村边还是略显荒凉,一些生着细碎小花的绿丛经过雪水洗礼,倒显得郁郁葱葱,野蛮生长也分外可爱。
张海侠每天早上吃正经饭,所以会提前起床,晨间也不忘锻炼。李坏一个人睡觉有点没意思,便跟着起来洗漱,但之后他什么都不会做,懒汉一样坐到一旁,就等着吃,等着洗碗。
他看着张海侠衣领口内里冒出的一点纹身慢慢褪去,然后规规矩矩地套上围裙,手背到身后去打了一个蝴蝶结。
围裙是深蓝色小白碎花的布料,很有年代感,是张海侠从屋里角落里翻出来。围裙上面起初有些陈旧的味道,但总比身上染上油烟的气味,以及另外那件使用过了却没洗的围裙好,这些天来也慢慢被洗没了味。
李坏看张海侠忙过去忙过来,时不时略感羞愧,然后很快放开心来继续懒。
他也想帮忙,但张海侠不同意。
今天吊锅里煮地瓜粥。用四川话说,那就是红苕稀饭。
虽然是简单的热粥热饭,可却带来一种热闹,冒出的热气与这里的冷清仿佛混为一体,多一分会喧闹,少一分是寂寞,如此便恰到好处。
粥饭的香味飘散出来,透出清淡的甜。
张海侠做饭早有心得,属于是张海琪妈妈最贴心的孩子,这时候的活儿轻松,他常常一心二用,得了一点空,就会看坐在火塘前的人一眼。
李坏对织毛衣不感兴趣,但闲着也是闲着,张海侠忙得很认真,他只好也装作忙起来的样子,没事找事。然后一会又望着门外走神。
阳光不错的日子里,飘着云雾的山林在接近晌午的时候才会褪去灰蒙蒙的色泽,碧蓝的天空会像是一块巨大的玻璃。群山群林也如映在水中的倒影一般。
但现在还早,所以入眼的风景都透着些许潮湿的冷,垂在山上的云也似雪。
然而李坏面前是火塘,十分温暖,甚至还觉得有些干燥。
一壶淡得茶味匮乏,又加了山楂和蜂蜜的水烧得正好。李坏倒了一杯,热气直往上冒,但很快就凉得恰到好处。他润了润嘴巴,未免凉了,还是一口气喝到底。
李坏捏着杯子,居然觉得又有些困了。
舔舐漆黑锅底的赤红火舌摇摆着,伸缩得非常努力。他看着,心里有点莫名的好笑。
“咪。”
归家的猫在献殷勤,拖长的叫声比得上蜜糖,爪爪磨蹭着声东击西,试图踢走张海楼的毛线团。
吊锅水汽潮热,张海侠的眉眼似乎也被打湿,带着发散不了的闷。他好像又回到了在马六甲的时光,黏腻的热度带出一股挥发不了的躁动。那时候看向好运,难以呼吸的感觉偶尔会从胸腔里萌发出来。非常沉重,沉重得心头软。
他显得沉寂的眼珠如黑浸浸的珠玉,好像无声的镜头框住在捏猫大脸盘子的青年。
那颗位置与常人不同的心脏鼓噪的声响又吵闹了起来。
其实他也知道这声音从未停歇。
只是如今见了人,它却好像更得意了,笃定这感觉是控制不住的,要叫嚣它的主人不要继续忍耐。
张海侠收回视线,继续忙碌。
他忙,李坏也在忙。
即便很可能忙不出个所以然,但至少李坏已经又在忙了。
李坏再次把毛线球和棒针拿到手,翻来覆去观察好一会,他暗自猜测织毛衣这种事对张海楼来说肯定是一种心灵上的修行。
他一直觉得张海楼性子里藏着按不住的火燥,那种火带着阴毒,要马上看见如意的结果。耐性是有的,可维持不久,一旦张海楼非常不满意、不如意了,就会变成算了直接开干的武力操作。俗称莽。
可几根毛线也会难为人。尽管李坏态度认真,却不得寸进。他小心翼翼地尝试戳一块已经被张海楼织出来的奇形怪状的毛线部件,却仍然不免觉得眼花缭乱,手好像也不是自己的手了。
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挑几下,深思片刻,就去瞄一眼张海侠。
李坏不想弄乱张海楼的杰作,但脱离专注的状态,手里的东西似乎已经和最初的模样有了明显的差别。
李坏想了想,又戳几下,不出意料发现手上的毛线块更奇怪了。他捏着棒针,忍不住问:“是他让你把这个东西带过来给我的?”
张海侠嗯了一声,说:“你要和他通电话问一下吗?我来之前,海楼好像和张千军去了北京。张小蛇是让他送回去了,不过是丢给张海跃和海敖看着。”
“不要。”李坏果断拒绝。
张海侠又问:“你想给他个惊喜?”
李坏放下不堪入目的毛线块,心说什么叫做惊喜。他不明白张海侠的意思,但他是怕张海楼给他个惊喜。
“他会不会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猜他已经准备收拾你。不过这视情况而定。事情没有发生前,谁也不知道他会做什么。”张海侠见李坏垂下头,也明白了他的想法。
“......只要我反应比他快,他就会反应不过来。”
这什么废话。李坏说出来就已经后悔了。
张海侠笑了一声,说:“你和他比这个?”
李坏叹道:“比不过的。我只会一愣,然后他想做什么都做得了。海虾,你会帮我吧?”
他这声音听起来怪可怜的。但张海侠却只是带笑地注视他,那笑容似笑非笑,并不温柔,又重复了一遍:“视情况而定。”
“那就是不一定帮我。”
张海侠没有否认,他又去看锅里的粥水。
李坏说:“你变坏了。”
这样也算坏?
听起来有些撒娇的意思。
“他不高兴的原因是不能插手你的事情。你该做的是让他心情好起来,证明你没有瞧不起他。”
这个结论是如何得出来的?李坏顿时叫冤:“我哪敢瞧不起他。”
张海侠继续说:“而且也要让我高兴起来。”
李坏看不出来他在不高兴。
张海楼说过张海侠的心就像是海底针,和女人(干娘)的心思一样还难猜。
腿上的毛线球已经被黄狸花猫玩散了,它自顾自地打滚,尾巴勾来缠去,毛茸茸的。看起来十分妖娆。
张海侠目光扫过去,猫就感受到杀气一般一个鹞子翻身从李坏脚边蹦开,炸毛拱腰跺脚一套连招做完,浑身一抖。橘色的花纹鲜亮明艳,好一只精神抖擞的肥头小老虎。
张海侠摇了摇头,他怎么可能也和一只猫置气,低头便又继续注意锅里的情况。勺子打转了几圈,他看了几个来回。
猫很快炸着毛跑走了,可能是对他们这种人很敏锐,不喜欢血腥气。
那团乱糟糟的毛线倒是没脏,李坏就把它慢慢团回去,装回口袋里。
这些天来气温有攀升,但早晚还是冷,家里的物资实在不多,所以李坏和张海侠几次出去采买食材,两个人消耗也不大,只是有些麻烦。
李坏摸到厨具的机会少之又少,后来就只能在旁边看着张海侠大显身手。
张海侠觉得他可能是无聊了,才会一直盯着他。
但毕竟这么多年没见了,李坏只是想看看张海侠有没有变化,而不是打什么毛线。
可一直看着,又什么都不说,似乎有点奇怪,李坏找了话题,是现在的一件烦心事。至少这件事已经比以前轻松了。
张海侠觉得他过于关注那三个张家人了,即便有所预料,但心里还是隐约不爽。这就是本家的?他想了想,就说:“张天下不是需要太在意的人,但如果你想和他们交朋友,我当然不否定。不过不能进展太快。倾盖如故,这在你和他们之间的概率总是很高。”
“概率。”李坏下意识跟着重复,又问:“概率?你和我说这个?”
“和这些年来我查的一件事有关。李若琴收集过相当的资料,但没有存放在国内,而是世界各地分散存放,且以相当吊诡的方式储存。后来,她所寄居的那个家族也参与了一部分……”张海侠的声音突然停止了。
李坏听得认真,催促问:“然后?”
张海侠停顿不久,过了几秒,他也许是组织好语言了,继续道:“这和你对他们的态度、他们对你的态度有关。我不希望你太在意他们,一个人的情绪有限,分散出去的也难收回来。其次是,好运,你不够他们分。”
“……分?”
李坏一时没反应过来,想想这句话,又觉得很怪,下意识道:“什么叫做我不够他们分?”
话一出口,他却突然想起来陈文锦说过的一句话。她说他没有人权。
李坏知道自己身上的古怪,但没有人权这种说法还是有点奇葩。
张海侠没有立即回答,低头又开始搅动粥水,红薯块一会沉入粥面,一会又小荷才露尖尖角。
“海侠?”
他思考了片刻,然后回答:“对朋友的占有欲太强,会兴起侵夺的心思。你身上的气味也会加重这个念头。我和楼仔不一样,我们以前不是张家人,就算经过干娘的改造,也和他们不一样。”
如果海盐在,大概会痛骂他怎么可以污蔑朋友这个词。
好运明明就是妻子——老婆!
李坏不在的这些时间,张海楼又把这个词说熟了,甚至张千军都会被带歪。在张千军心目中,俨然好运已经是等于老婆的意思。
这个时候就不要想起来张海楼说过的话了,会显得他好像很装模作样,十分诚心的话不免也会多了点跃跃欲试的意味。
张海侠自认为言语已经斟酌过,但抬眼对上李坏专注的目光,冷静的思绪里还是有了些不好意思。
他能看出好运的好奇,就如同好运现在的问题分明是故意掺杂了几分戏弄的意味:“所以说,你的意思是不会想和海楼分了我?虾仔?”
可李坏的戏弄又绝对不是恶意,他仅仅觉得这个问题对张海侠会是坏坏的问话。
这不,张海侠的脸色都有些气红了。
他想了很多,其实不可避免会是轻浮的东西,然而紧接着更多的却是李若琴留下来的讯息,一幕又一幕的回忆中是全然的愕然和震惊。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于是心中的情绪又变得很重,让张海侠有些难受。
尽管面色发红,但他还是冷静道地说“该吃饭了。不要乱说话,就算我和他关系好,也不是什么都可以让来让去的关系。”
李坏当然不会继续抓着这点,实际上也就对着张海侠的时候他敢调侃几句,如若是张海楼在面前,他是绝对不会胡乱说话的。人都是爱看碟下菜的,也爱不知不觉搞了双标。
他立即去拿碗筷,还丢给张海侠一句:“放心,我又不会厚此薄彼,会一直都对你们很好。”
张海侠知清楚他的孩子心性,偶尔显露几分在眼前,此时听得心中无奈,就说:“我是怕你交了新朋友,就忘了老朋友。在此之外,你也需要更注重家庭一点,海娇和海敖,你是怎么想的?虽然这么多年没管过,但以后你也该尽几分责任。”
这话说得不免口不择言。张海娇和张海敖多大了,还需要家长看管着?他们都是很会自己拿主意的人,甚至较于张海楼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们都是好孩子。”李坏想了想往昔,忍不住说:“我管得了吗?”
张海侠也明白他管不了。
两人没再就此讨论,一起吃了早饭。
家里的厨房基本都是张海侠在用,偶尔是张海楼、张海敖和张海娇,他们基本不让李坏碰下厨该用到的东西,这也是一个聪明人的前车之鉴,想到这个人,张海侠忍不住又说:“你之前做错了,张海客最喜欢你这种反应。你一旦在他面前表现得有退让的意思,在他看来,像是机会已经送到面。”
李坏洗碗很专心,随口说:“他身上的味道越来越重了。”
张海侠听到这句话,顿时表情微妙,只道:“自作自受,不必去管他。”
他看了锅里剩下的粥,又问:“最近不想吃虾了?近日来,你好像也没有问过我。”
“这里不方便。”李坏说:“还是海边更适合吃海虾吧。那里天天都能吃,这里麻烦,还吃不尽兴。不要自找麻烦事。”
张海侠说:“我以为你该很饿了。”
此饿非彼饿。
他知道张海侠指的是什么。
李坏说:“还不急。真饿了,也不能光吃虾。”
张海侠不太高兴地说:“你不能总推拒我们的想法。海楼不是我这种会担忧引起不妙开端的人,他是只在意结果是否满意。我顾虑很多,但是他实在愿意做什么,我也拦不住。”
李坏被念叨得不知说什么好,锅子碗筷一应洗完了,他也妥协了。
“我会等他。”他只能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开始,但我会等张海楼来,时间到了,他还没来,那就不要怪我了。”
张海侠没声了,李坏没有等到他的下一句话,抬头看他,就听见他闷闷地说:“我以为你不知道。”
李坏把碗筷收拾好,也回答:“我确实不知道。那是一种感觉。”
张海侠看见他游移的眼珠,浅色的瞳孔金灿灿,像茶汤,又像蜂蜜。微苦的气味仍然在鼻腔里漫延,很淡很淡。那是好运的味道。
张海侠知道自己就输在这里,张海楼可以一往无前,无畏地冲出去,他没有给自己留下过后路,张海楼只能赢。
但张海侠不能这样做,赢只是诸多可能性之一,更多的是输。
他要万全之策,他要保证张海楼成为唯一的可能性,截断不可能的源头。
李坏此时在张海侠眼前,却又好像在千里之外,在一个从未见过的、极度陌生的地方。
他明白,只是他一个人,还是张海楼一个人,都会在半道上失败,这种预感越演越烈,或者说在张海侠预计的情况里已经很糟糕了。
李坏还是无知无觉的表情,搓干净碗的感觉让他神色满足。
张海侠注视着他解了围裙去放碗,放得叮当作响,心里想着那个已经不远了的未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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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输赢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