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不答,收弓背了,径又与那惧煞临溪而坐,休憩养神。
溪水反照,月光明亮,秦远就着亮处去看那少年,突然觉得有些眼熟,便问道:“你到底是谁?”
少年仍未就答,侧头直望着他。
这双眼睛……清澈透亮,干净有灵,确是叫人过目难忘。尤其是当看着他时,眼底那种赤诚的信任和期望,他此生只见过一次……
两月前,周梅海勾结北疆内书衙两名官员,纠集四十六名知礼先生,联名血书,诬告乌远坤起兵谋反。不料皇帝早有疑虑,嘱托秦氏插手,以致此事功败未成。
那秦远为证乌氏清白,从朱雀台一路南下,尽各捉拿一众知礼先生,回辛邑复命。四十六人中,有四十人都出自周梅海家乡周家堡。秦远初见这少年,便是在此处。
这日,秦远依着那名单名册,来到周家堡南部一大杂院内。见得一肥胖男子正用了一块狭长钉板,责打一名孩童。那孩童约莫十一二岁,身子单薄瘦弱,正双手抱头坐在一盆衣物前,蜷缩了受着殴打。其背上破衣烂衫,已尽被鲜血浸透。
那男子手上打着,口中还不干不净地骂着,污言秽语,粗鄙至极。
秦远看着不爽,稍一运气,那男子手中钉板铿然落地。
“算了,吃完饭再打吧,别累着。胡萝卜鸡肉汤,洗洗手赶紧过来喝!”一尖细女声当即便从右首房中传出,想来是一直在屋内欣赏。
秦远隐下躁气,快走了两步,对着那男子略一拱手,笑问道:“劳驾,请问周义荷丁义成是在此间居住吗?”
那男子见着来人容姿贵重,气质阴邪,略显惊慌问道:“你……你找他们做什么?”
“无事,不过有些问题想要讨教。你认识他们吗?”
男子上下打量:“我……我就是丁义成。你要讨教什么?”
秦远了然,“哦”了一声,看向屋中问道:“那里面这位一定是周义荷了?”
“正是。你是谁?”
秦远略一颔首,并未就答,却往屋内看了一眼,暗种了两道线光在他二人身上,笑道:“二位先生正该用饭,在下就不耽误了,晚间再来叨扰。”说罢便拱手作别,丁义成无奈,只得还了一礼。
秦远正事已毕,正要离开,忽瞥见那孩子仍在原处,一边搓洗衣物一边默默哭泣。秦远心下一动,忍不住回身问道:“请问,这孩子做错了什么事?”
丁义成道:“欠揍。”
秦远微微挑眉,转身出了院子。
看官须知,秦氏线光之法,实是一丝绿色光线,自被种者颅顶而起,直冲天空。十里之内,凡修法习道者,人人可见。那秦远顾忌着百姓慌乱,白日里并不下手,单等清点完毕,循着线光,于夜间一并捉拿。
周家堡远离乌林山,那知礼先生逃回家后,多有被杀或自杀者。秦远忙碌三日,所得不过十人。
这日深夜,秦远循了线光来到周义荷住处。不料刚到胡同口,便见着一团黑煞之气,隐隐腾在大院上空。
煞气源出心障,人皆有之,但唯有修习魔煞之道者,方能召之用之。他秦氏除历任尊主外,严禁弟子修炼邪道,否则将以碎魂处之,永世能托生。以他秦氏家规之严苛残酷,秦远料应无人敢犯。且观此煞气情形,这结煞之人虽有些法术功底在身上,却混乱急躁,颠七倒八毫无章法,全凭着一股子深重煞气催化,断非他秦氏中人。不过,此人未入凤栖,便能有此法力,确算有个修法习道的天分。
秦远轻声推开院门,正要找寻这煞气出处,却见那气团早已不见。
周义荷丁义成夫妇已经入睡,秦远敲了门,无人响应。正待要推门而入,一微弱声音颤颤从灶间传来:“你是谁?”
秦远指尖运气,向灶间一指,亮了烛火。却见着一个衣着破烂的孩子,坐在一张破席之上,皱了眉头,抬手挡着亮光,正是前几日挨打那孩子。
“我来找你父母。”秦远蹲下身去:“背上还疼吗?”
孩子戒备,摇头道:“不疼。”
这人后背被钉板打得稀烂,三日而已,怎会不疼?秦远轻挑了挑眉,运出一式法术助其止痛愈合,起了身便推门进了屋去。
那周义荷熟睡之中,隐感屋内灯火明亮,迷迷糊糊一睁眼,却猛见一人黑袍鸦纱,面白唇红立在床前,正似笑非笑,低头瞧着自己。
“啊!!”这一声惨叫,当真是惊惧已极。
丁义成被叫声惊醒,随即便又是一阵惨叫。
秦远蹙眉,面带厌色:“吵什么?”
“你你你……你谁啊?”周义荷夫妇挤缩床角,哆嗦问道。
“前日才刚刚见过,两位可就不记得了?”
“是是是……是你?”
“是是是,是我!”秦远略一伸手,两条引线自指尖射出,牢牢绑缚二人腰间。“走吧,起床干活了。”撤肘一拉,周义荷夫妇便被拽至床下,连滚带爬跟着进了堂屋。
西侧卧房亦有一少女被动静惊醒,揉着眼睛出了来,懵然问道:“娘,这是谁啊?怎么了?”
秦远无视,只问周义荷道:“二位,知道本尊今夜前来,所为何事吗?”
有道是做贼心虚,她夫妇空口白牙诬陷乌氏,又且事败,自然清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是而见问并不答话,只互相对视了一眼,垂首摇头。
“看来是知道……”秦远道:“那本尊便直说了。你二人为一己私利,诬陷乌疆主谋反,后又被戳穿于太子驾前,如今已是证据确凿,断无可赖之处。本尊此来,便是捉你们去辛邑面见圣上,自述原委。”
她夫妇自打从朱雀台回来,同谋密事的一众知礼先生,有合家自尽的,也有全家被杀的,无一不是惨烈收场。他二人亦不过存着侥幸,自欺欺人地,挨过一天算一天罢了。如今见着大限已到,绝望之下,不由失声痛哭起来。
秦远道:“有纸笔吗?”
二人只顾哭泣,无暇理会。
那少女见父母如此情状,又不知是何缘故,也急得哭了起来:“娘,你们怎么了?你们去辛邑做什么?”
“舒儿,我和你爹要走了,你要好好保重。”
“不行啊娘,你走了,我的亲事怎么办?”
“你的亲事……以后靠你自己了。”周义荷哭着抱住了女儿。
其女却撒泼挣脱:“我自己怎么可以!钱呢?你们把钱放哪儿了?先把钱给我啊!”
周义荷等人虽是满门抄斩之罪,但秦远无意干预过深,一路只是按着单册捉人,并不累及各自家人。见这少女哭闹不休,便烦躁威吓道:“吵什么?舍不得就一起上路!”
不料其女却是一向跋扈惯了的,脑子又蠢,闻说拍着桌子,对秦远骂道:“哪儿来的狗东西,敢训斥我?我……”
话未说完,头上已重重挨了一杖,“咚”地一声,直挺挺倒在地上,瞬间没了生息。
“舒儿……舒儿?舒儿啊!你醒醒啊……”周义荷扶尸痛哭,丁义成惊惧呆立。
忽然,一副纸笔轻轻推向秦远。秦远侧头一看,却是方才灶间那孩子。
周义荷不敢对秦远怎么样,却疯了般冲向那孩子,撕打辱骂:“狗东西!骚贱货!都是因为你!害得我们三口家破人亡!猪狗不如,贱货!烂货!当初就不该生你下来!我要你给我舒儿陪葬!”
丁义成也两眼放光,径朝孩子打来。
濒死之人,急欲拖旁人陪葬,使得这场虐打,全不同往日。一人拽了头发狠狠往墙上、桌上撞着,一人又锤又踹,不断撕扯他衣物,只恨平生虐待招法太少,不能尽兴尽意。
秦远对这一家子本就没什么好印象,便打算看个热闹,以为父母对孩子总不会太过分。谁知那夫妇两,发了狂的牲畜一般,将那孩子逼在墙角,拳拳脚脚都往致命处打去。
忽然间,一声嘶吼带了绝望平空炸起,撕心裂肺,极见凄惨。
秦远闻声实难再忍,大喝:“够了!”撤臂一挥,两个畜生立被拽倒在桌边。再去看那孩子,已是全身**,□□。其身形瘦弱见骨,新疤旧痕层叠,触目惊心,蜷在角落之中,隐隐竟见是个女孩。
秦远心下惨然,不忍多看,起身寻了件衣物扔与她穿了。
那女孩哆嗦着套上衣服,虽因着情绪失控,仍在抽噎之中,但眼神却颇见坚毅。
秦远瞧着她寻求庇护似的,径直走到自己身后,颤抖着伸出一只手来,指了指桌上纸笔,又指了指周义荷夫妇。
秦远点头,对二人道:“写吧,写完赶紧上路。”
周义荷坐在桌前哭问:“要杀要剐都随你们,还写什么?”
秦远正待要答,身后之人却颤栗着,坚定道:“你们做的恶。”
秦远回了头,饶有兴致地瞧着这人,虽满面血痕,狼狈窘迫,但一双眼睛异常清亮。那女孩也看着他,眼神里满是信任和期望,全无戒备。像是一条忠犬,刚认了主人,拢了尾巴蹲坐着,随时准备为他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他秦远人称邪魔,法术绝世,性情阴邪,见惯旁人畏惧戒备,却从不曾见谁这般神情。不由暗叹有趣,歪心骤起,笑问道:“多大了?”
这人英眉凤眸柔情起来,邪性着,勾魂摄魄,无人能挡。那女孩显也看得出神,呆怔了一下,答道:“十四。”
秦远笑着点头:“可以。”
那女孩却未察他心思,问道:“他们会死吗?”
“你想他们死吗?”
女孩诚实作答:“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