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夜色,众人在一小镇扎营住宿。远玒二人一早骑着骏马,择了间上好的客栈歇了,闲在楼下吃酒。正吃着,却听闻隔壁桌上几人,唾液横飞讨论什么“煞鬼”。
只听一人说道:“昨夜可又有人见到那鬼了,大模大样地,又去扫荡书肆。”
“嘿,真有意思,这回可偷的什么书?”
“《天文志》、《三辅黄图》、《灵台秘苑》,还有几本小说图册,乱七八糟什么都偷。四书五经和史论通鉴都读完了,可不就该这些了么。”
“不见得不见得……”一人揶揄道:“想是上回偷的算经算术看不懂,寻乐子呢吧?哈哈!”
另一人道:“你说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要说是鬼,它倒不吃人,要说是人,偏骑着个丈高的骷髅狮子。”
“要我说肯定是鬼,鬼有千变万化,谁知它心里想什么。今日不想吃你,自然掳些书籍物件果子点心,明日若想吃你,那还不是一眨眼的功夫吗?”
秦远听得蹊跷,鬼怪出没,何以本地秦门不出?使了个眼色给随侍弟子秦九严,命其上前打探。
众人正说得兴起,忽见一冷面冷声,黑衣带杖的秦门近前,道:“诸位,敢问这鬼怪是什么来历?”
秦门除魔除鬼是为天职,众人见状便回道:“周家堡焦土里头那煞鬼,这位法师不知道吗?”
秦九严道:“在下路过,并不知情。鬼怪作祟,本地同门为何不除?”
那几人闻他此问,尽都面带郁色,摇头叹气。
“一则这煞鬼并未伤人,每每不过偷些笔墨书籍,弓箭刀枪。二则嘛……”一人叹了口气,道:“一把大火,数万条人命。焦土附近那些村镇的人,都说这鬼是周家堡冤魂所化,舍不得叫法师去捉呢……”
“是啊,周家堡逃出来的流民,都指着那鬼是自己死去的亲人,时常往焦土烧纸祭拜。任它偷弓窃书,弄些个果子吃食,也值不了几个钱,权当孝敬了。”
众人一番唏嘘感慨,直叹可怜。
秦九严看了看秦远,又问道:“诸位,可见过那煞鬼是什么模样?”
“见到没见过,周家堡焦土离咱这儿还有二百多里地呢。不过,听说是个干巴瘦小的筋包骨,披头散发,青面獠牙。骑着这三头九尾,奇巨无比的四脚骷髅,全身发光,可吓人了。”
苍玒听得害怕,不由往秦远身边挪了挪。
又一人神秘道:“那鬼还会使箭呢,一次搭弓能放九支,箭箭中人眉心!它那坐骑,据说是火鬼现世,两个眼窟窿比磨盘还大,目之所及,十里之内寸草不生!”
苍玒惊恐,已不能提筷,秦远却仍慢条斯理地吃着。
“秦远……你……你可要保护好我……”苍玒道:“这鬼再怎么厉害,你秦氏也不能撒手不管……”
“这是自然。”秦远抬眼瞧了他一眼,搁了筷子,正色道:“六儿,今夜我要去会会那鬼,你要不要……”
“不要不要!不去不去!”苍玒连连摆手,作势便要起身。
秦远一把抓了他腕子,笑道:“别怕,有我在呢。当真吓死了,我背你回来便是。”
“滚蛋!我又不会法,去送命啊?”苍玒抽出手,指了指秦九严,对秦远道:“你你你……你若要出去,就把九严给我留下,再多召几个秦门守在这儿。不然真出了事,本王这一身风流债找谁说去?”
秦远和乌扬一向是捉弄他惯了的,硬是拽着吓唬一番,斗了一回嘴,方且罢休。
饭罢,秦远召了数十秦门,分守客栈与乌冲驻营两处,自运起疾风,往周家堡方向而去。
都说那乌扬冲冠一怒,烧尽数万枯骨,方圆五六十里一片废墟,尸骸遍地。秦远一路听了传言无数,早知其景象必然惨不忍睹。但当亲身站在这焦土之上时,仍不免长叹一声“作孽”。
只见那月色之下,赤黑之中,满地都是焦尸碎骨,蜷缩着,佝偻着,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看不尽数不完。
秦远一路疾行,一路看着这惨像不住叹气。冤魂游荡,原就容易招致妖魔鬼怪,如此千百年不遇之大乱,更不知要招来什么样的异能凶恶了。
废墟宽广无垠,且无植被建筑,方向难辨。秦远疾行整一时辰,仍不见那所谓煞鬼。无法,只得运起腾云之术,在空中行走观察。
约莫走得两刻钟光景,忽远远见着一条溪水蜿蜒于侧。那小溪宽不过半丈,清水缓缓,波光粼粼,银绸星带般闪映着月色。临溪一处黑影,却是一“鬼”通身黑色,躺在一头巨大怪物背上,想应正是那煞鬼与其坐骑。
秦远悄然飞近侧方,细细去看,却见这“鬼”分明是个清瘦少年。约莫十三四岁模样,耷拉着腿,枕了双臂闭目仰躺着,一本书册扣在胸前,神情颇见轻松惬意。
其身下巨怪则体长三丈有余,通体黑骨,透发白光。三丛巨尾轻轻拂扫着少年腿脚,听他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不时闷哼一声以为回应。
水光潋滟,月色皎洁,一人一怪临溪而憩,悠然自得。在这阴森恐怖的焦土之中,如一副清盈画卷,描绘着月之阴柔,夜之静谧,和心之自在。
秦远恍惚,只觉这情景仙境般虚幻,能平人焦躁,抚人暴戾。
突然,那巨怪似察人在,猛地穷开双目,射出两道白光,往秦远方向看来。秦远未及闪躲,便已被那巨怪发现,两束白光直直打在身上。那少年亦迅速坐起,摸出一把弓箭搭了,乘着巨怪朝他走来。
秦远惊怔瞧着那怪:狮面狐尾,骷髅覆甲,立高丈二,迈跨足三,内腔发光,目射惧芒……如若书中记载准确,此怪不是上古妖兽惧煞又是什么?
古书有记,世间万恶皆由“贪”起,贪之实形,无餍也。餍由贪起,继生四化,一曰恨,二曰悲,三曰惧,四曰躁。贪爱则恨,贪多则悲,贪生则惧,贪快则躁。唯此四化,乃天地一切阴晦思绪之所在。四化之实形,恨煞、悲煞、惧煞、躁煞是也。四煞相生而相克,恨克悲,悲克惧,惧克躁,躁克恨。其中,惧煞以惧气为食,狮面狐尾,目光如炬,躯干仅余炭骨,腹腔发射白光。一首三尾,通体黑色,披覆一玄甲于腹。惧煞可使人平生无尽惧念,无可消除,直至心魄失常,肝胆俱裂而亡。
火烧周家堡,方圆六十里尸骸遍地,冤魂无数。数万无辜百姓,无一不死在极度惊惧之中,其惧气之稠浓厚重,世间千年未见二处。如此能引来这上古妖兽,虽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四煞通灵感物,动气入微,据传认主忠一。但四煞威力无边,凶残狂暴,又且罕有现世,饶他秦氏传承千年,见过四煞的,也只有开山之祖秦剑而已,更不用说降服为骑……
秦远呆愣游神之中,不觉那少年已下了惧煞,喊道:“孙子!回来!”
随即便见那惧煞,颇为不甘地冲他吼了一声,转身回到了少年身边。
孙子?这名字确是……
秦远一脸匪夷所思,嗤笑一声,道:“真开眼,上古灵兽被一毛孩管叫孙子。”
那少年却遥遥问道:“你来做什么?”
秦远疑惑:“你认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