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众人忧心比赛,未曾留意霍宁异样,这会子见他如此,都有些奇怪。
他二人一个家规严谨、黜邪崇正,一个乖张孤僻、邪煞似魔。一白一黑,一正一邪,本是个水火不容之势,何以也能这般亲厚了?
不过想那霍宁正气凛然,或是一时关切情急,撇了偏见也未可知。
只是这众人之中却有一人,见了宁昭如此情状,当下便心急想要一探究竟,却是北疆眼线李妙善。
李妙善得了北疆钱财,又得他日高官厚禄之许,且有高堂为质,自然事事处处都为北疆打算。如今北疆与西疆关系正是紧张,霍氏一举一动在被他细细看在眼中。秦昭为秦氏少尊,若当真倒向霍宁,如何了得?
那李妙善撇下往日里偷奸耍滑的心思,跟着苍玒便往凌清阁去。
凌清阁院门虚掩,不闻人声,堂屋只有桌凳一副,书架两个,目之所及,全是书和纸,用过的没用过的,厚厚的堆在桌上。
右首房内,霍安正在一盆红水中摆洗手巾,霍宁则手覆一物,运着法气为秦昭疗伤。
霍安见苍玒来到,行礼道:“参见煦王。”
“免了免了,昭弟怎么样了?”
霍安噙着眼泪:“兄长正为昭哥哥疗伤,未知情况如何。”
苍玒叹了口气,安慰道:“本王已叫人去催太医,想很快便到。”说罢,又望向宁昭二人。
那霍宁幼年曾师从一位秦门医圣,学过几年疗伤之术,略通医法。他痴迷剑术,不喜此道,学了几年不见精湛。
其师却欢喜他秉性纯良,天资聪颖,始终不愿放弃。临终前,又将祖传混灵珠传他,叮嘱此珠可吊人精气,提神唤阳,以内力催化后,对皮肉之伤颇有奇效,盼他沙场上做个自保。
这混灵珠挂在他腰间多年,从未用过,今日需用,却因他法术不精,催化效果极差。
正忧心间,恰长生引了几位太医进来,前为秦昭诊治。那太医诊了一回脉,摸了摸四肢,又伸手按了下腹腔,秦昭吃痛,低叫一声惊醒。
霍宁见着,一把拽了那太医腕子:“你干什么?”
那太医忙答道:“检查五脏和腹腔伤情。”
“如何?”
“全身皆见跌损破血,虽疼得厉害,但并无大碍,将养几日便能下床。”
秦昭双眉紧蹙,痛得满脸都是冷汗。
霍安道:“可有止痛的方子吗?昭哥哥最怕疼了。”
霍宁皱眉:“大男人怕什么疼,忍着!”
“宁将军有所不知,昭弟确是比常人怕疼。”苍玒见秦昭疼得来回翻滚,便招呼太医道:“有什么止痛的法子快用上,这样下去怕是疼也要疼死了。”
“既然怕疼,又逞什么能?”霍宁话说着,手上混灵珠催化却一刻未停。
他也心急,这混灵珠本身极能止痛,怎奈他术能低微,全发挥不了效力。
几位太医准备好了药膏麻布,对秦昭道:“秦公子,我等为您上药。”说着,上手去解他腰封。
秦昭疼痛中一把抓了那手,咬牙道:“不必,我……自己来。”
“秦公子,您伤成这样,如何能自己上药?”几位太医以为他是怕疼,劝道:“秦公子放心,我等在宫中伺候几十年,手轻力缓,绝不会弄痛了您的。”
秦昭疼得满头的汗,却紧抓着那手不放,坚持道:“出去,我自己来。”
太医为难,看向苍玒:“煦王爷,您看这……”
“昭弟,你……”
“我说了出去!”
霍宁阴沉着脸收了混灵珠,一把钳住他双手,将个腰封轻轻一抽,当即便解了去,对众太医道:“剥。”
“霍宁!”秦昭不知哪来的蛮力,猛地坐起:“放手!”
霍宁见怒:“都是男人有什么不能看的!”
他神力,秦昭被他抓着,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一众太医又围在床边,候命而动。秦昭倍感无助,立时溢出眼泪:“宁将军,我不需要上药,你放开我。”
“你到底折腾什么?”霍宁见他哭着,不由软了声音:“你受伤严重,容不得胡闹。”说罢,示意太医继续。
“且慢!”秦昭见着无望,只得转而恳求道:“宁将军,我身上有印记,不喜旁人知道,可否将他们遣走,留一人为我上药?”他看看苍玒,又瞧瞧霍安,终又黯然转向霍宁:“宁将军,有劳您,可以吗?”
霍宁点头,对众人道:“药留下,你们出去。”
李妙善在苍玒身侧看得真切,这二人之亲密,分明胜似亲兄弟,连苍玒这惯常和二秦一起玩耍的,竟也比不过,真真奇哉怪也!
众人退去,霍宁亦松了手,秦昭泪犹未去,对他道:“宁将军,劳烦您,将桌上悲鸣弓递与我来。”
伤重如此仍对一块印记耿耿于怀,实非男子所为。霍宁不能苟同,取弓道:“男子励精图治以立世,区区印记,秦公子实不该这般斤斤计较。”
秦昭苦笑,接弓道了声“多谢”,并未解释。
他秦氏乃法门,弟子皆以法杖立身,杖虽不同,但内中必有一珠,原名秦氏栖山凤珠,也叫秦珠。
这秦珠可收信号,辨方向,供集结之用。秦氏尊主所持泣影杖发号,可遍召五湖四海各地秦门,弟子发号,则可召方圆二十里之内同门。秦昭悲鸣弓上寒冰珠,亦可当此用。
只见他强撑着盘坐了,凝神运起一股法气,未几便见那寒冰珠轻闪光芒,似是激发。
霍宁见他情状,便知又在想法设法避免用药。他与这人几经接触,虽不喜他邪魔歪道,放浪形骸,可也确信不是那遮遮掩掩的人,怎的今日如此奇怪?
他细细看着榻上蹙眉闭目这人,身子虽单薄瘦削,轮廓却倒柔和。上唇干净,尚未见胡须,颈部光洁平滑,全无突出……全无突出?
霍宁心下一惊,他自幼长于军中,女子如何他不知,但男子应该如何模样,他却是再清楚不过。
一旦有此猜测,便立觉这人处处都与男子不同,再不能作清秀少年看待。
霍安十一便已见变声,这人十四却仍是一副雌雄不辨的嗓音,况且男子十四便能娶妻,这人上唇却连个茸毛也无……
霍宁不由自主站起了身,退在门口。
那秦昭全未察他异样,忍着剧痛运了一回法,虚脱着倒在榻上,费力道:“宁将军,稍后……我秦门医法便到,承……蒙关切,请去堂屋歇息吧。”
霍宁再不坚持用药,一言不发去了堂屋。
未几,院中一阵骚动,且闻一人道:“劳驾,敢问可有我秦氏同门在此?”
随即便有六七秦门推门而入,见着霍宁也不行礼,略一点头,径往右首卧房去了。
那秦昭摸出一凤雕团绕玉佩,对众人道:“可有医法?”
“少尊主。”众人见佩行礼,回道:“只有一位。”
秦昭点了点头:“止痛。”
那医法起了个愈合法术与他用了,又上前检查一番,道:“少尊主,此非法伤,还需用药。”
秦昭不答,只示意那人继续运法止痛。
他秦氏出山学徒,皆称秦门。因昼伏夜出,单与鬼怪打交道,故而常常离群索居,形单影只,性子也就愈发乖张孤僻。穿戴上以秦氏玄凤衣为主,黑玉凤纹冠,黑玉凤纹珮,皆为常见。但也有些锦衣华服的,褴褛如乞的,怪诞不经,亦见不少。只无论老幼贵贱,无一不带着秦氏特有的那股子阴沉肃杀、古怪张狂之气。
霍宁远远看着卧房中奇奇怪怪的这群人,思想秦氏如此不同于天下,秦昭男子不显,或也不能说明什么。且这人既然有意遮掩,必是不想叫人知晓,自己权当不知便了。只他不知何故,呆在房中倍觉不安,终还是开门出了去。
那秦昭经医法止痛,当晚便飞回凤栖,五日也未见现身。
这日晌午,霍安在厨房忙活着做饭,松华从旁打着下手。霍宁则在堂屋,翻看着秦昭案头的一本《西疆地志》。他被父亲收了两军将印,赶来辛邑,分明就是要他远离天水,好稳固霍山地位。是而倬园会后,便同了霍安在凌清阁住了下。
忽一位公公进得院来,细声细气道:“给霍宁将军,霍小公子请礼,敢问秦公子可在家吗?”
“昭哥哥回凤栖了,不在这里。”霍安回道:“可是有事?”
那公公道:“回霍小公子的话,奴才是庆王宫里头的,奉王爷之命,送一位姑娘过来找秦公子。”话说着,一如花美人袅袅而入,对众人行礼道:“小女星盼,见过霍宁将军,霍小公子。”
霍安倒是见过这人几次,笑道:“是你啊。”
“正是,敢问霍小公子,算日子秦公子应是在此处读书,不该回家啊,何以……”
“哦,我昭哥哥倬园会上受了伤,回凤栖调养去了。”
那星盼颇见落寞,轻声问道:“可知他何时回来吗?”
“这倒不知,昭哥哥此番全身见伤,想或是要将养一段时日了。”
那公公从旁道:“星盼姑娘,您看这……”
星盼掩不住的失望,秦昭未按约定去找她取信,她费尽心思才央了庆王带她入宫,不想这人却不在。
霍宁在堂屋看得清楚,想起那人以往种种风流,不禁微蹙了眉头,略见厌色。
正此时,一人黑衣白面,由北而南,疾风落入院中。
这人冷冰冰的,挟着一股煞气,无视院内众人,径进了屋内,往右首卧房去了。
“昭哥哥!”“秦公子……”
星盼喜极,叫走了那公公,跟随着便进了卧房。
“做什么?”
“秦公子,咱们……不是说好了,我等你的吗?”
“以后不必再等,请回罢。”
“秦公子……为什么?”女子声音已是哽咽:“可是星盼做错了什么?那些信……”
“你没错,信不要再写了。”回者颇见烦躁,一句未完,人已大步出了门去。
“秦公子!”星盼提着裙摆,慌忙跟至院内:“秦公子!”
那女子背对着霍宁,拽着秦昭似是哭泣哀求,可那煞魔却皱眉暴躁着,全不体念,拿出个什么香囊,塞在女子手中,便将人打发了。
霍宁心起厌恶,阴沉沉瞧着那人,一身煞气,眉目可憎,与五日前受伤之时判若两人,叫他再生不出一点好感来。
霍安却似见惯,饭间问道:“昭哥哥,你不喜欢那美人姐姐吗?”
“不喜欢。”
“为什么,姐姐生得这般好看,你不想娶她吗?”
“人各有路,娶她做什么。”
霍宁看了他一眼:“秦公子对情感之事,似乎颇有见解。”此人薄幸,偏还歪理,霍宁不能苟同,脱口便有此问。
原道他不会作答,不想这人却意有所指似的,认真道:“情感本就无用,有便有,没有便罢,我不勉强。四方无限,大有可为之处,何必费心于这微末。”
霍宁点了点头,霍安却不懂,执拗道:“昭哥哥,那美人姐姐我都见了好几次了,必是钟情于你的。”
霍宁抬眼瞧了一瞧那人,问霍安道:“哪里见过?”
秦昭察觉话里有计,想要制止却已不及,只能强作淡定。
“潇湘沚后院啊!”
霍宁“啪”地拍了筷子,怒视秦昭:“那是妓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