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休回得干脆坚定,似不惧他知晓心思。郢自道却见着惶恐:“休儿,你要那个做什么?你……你又想做什么?”
“我只问你,有还是没有?”
“有……只是……”
郢休打断:“效用如何?”
郢自道担忧看着儿子,迟疑道:“此丹……名叫济清丹,气香味甘,用后可使人身轻体畅,愉悦如梦,有解痛祛病,壮气提神之效。”
“如此何能叫人听话?”
“此丹成瘾,半月一丸,十丸既成。一旦缺食则烦躁难安,手脚震颤,及至后期,更是万蚁噬心,生不如死。如此,你若能解其痛苦,自然听话。”
郢休听得出神,轻笑了一笑,问道:“可有什么害处?”
“如此药效,岂能无害?这济清丹常服可使人疯傻迟钝,心神衰竭,直致五脏腐烂而死。”郢自道道:“休儿,济清丹杀人于无形,你断不可用它害人啊!”
“嗯。”郢休敷衍,问道:“这丹,你现有多少?”
“二十四丸,都是数月前炼得,现已经不再炼了。”郢自道忧心着:“休儿,你到底用这个做什么?”
“正好一年。”郢休笑道:“父亲,这么好的丹,为何不炼?这二十四丸,孩儿此行要全部带走。您尽快再炼,半年后,我着思恭回来取。”
郢自道气道:“休儿!为父问你要这个到底作何用处!”
郢休恍若未闻,转了话头道:“无餍之事,父亲可还记得?”
“你又问这个做什么?”
“父亲,您答应我的事,可别忘了啊,孩儿有大用处呢。”
“混账!”郢自道见他无状,恼怒道:“终日里净是琢磨些歪门邪道,把我说的话都当耳旁风了吗!那无餍是三界第一魔头,轮得着你凡胎肉身拿它做什么用处吗?”
郢休懒懒起身,略带着些放任无赖:“爹,当初可是您自己夸口,能寻着无餍踪迹的。您既能寻着,孩儿为什么不能拿它使用?”
“寻不寻着,也不能叫你使用!”郢自道亦起身,指他怒道:“瞧瞧你这副德行!教导你的话,一句也不听,反而把个偶然玩笑记得这般真切!”
“玩笑?爹,当年若不是你夸口炫耀此事,孩儿怎会知道无餍隐情?又怎会以性命作赌,对苍珏立誓要召出此魔?”郢休道:“如今你说玩笑,晚了!”
“你……你你你荒唐!那无餍是什么物件?能是说召出便能召出的吗?你老子我若有这般本事,何苦多年龟缩东滩,忍辱偷生?”
郢休坐回椅中,淡然道:“这我不管,话是你说的,便该由你负责,你只说要多少时间,多少银两,我好回了苍珏准信儿。”
郢自道气极无语,重重叹了口气坐回正位:“我只道你去辛邑辅佐太子,多少是个好事,不想却平添麻烦。”
父子二人沉默半晌,终是郢自道缓缓开了口,对他道:“无餍我尽力去找,时日不能保证,期间若有必要用处,我这里有不少丹药,或能顶上一顶。”说着,又叹了口气:“人各有命,我帮不了你的,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郢休心知他尽了力,说道:“可要我叫李氏帮你去寻?”
郢自道摇了摇头:“再说吧。你能多听两句教导,走正路,思正途,在辛邑小心行事,便已经是为我东疆立了大功了,其余的,我不需你操心。”又道:“走吧,用饭了。”
郢休上前,扶了父亲起身,边走边问道:“老袁公婆俩可还老实?”
“你这说的什么话?老袁夫妇在我郢府五十余年,踏实本分,忠心耿耿,怎么会不老实?”郢自道停下脚步,板脸道:“倒是你,非把袁杰弄到辛邑做什么禁军,叫人家父子分离,你安的什么心?”
郢休陪笑,搀了他走道:“父亲放心,一个下人而已,值当我在他身上安什么心?还不是看着老袁夫妇的面子,提拔提拔他吗?”
“袁杰天资愚钝,你既说不值当,便不要为难他。老袁在我郢府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莫要无事生非,没来的伤了人心。”
“是,孩儿记着了。”
父子二人一路走,一路商谈着许多家事政务,又把送与霍氏的贺礼粗略定了一定,以尽快送往天水。
东疆曲意逢迎,送重礼相贺并无甚稀奇,但北疆对霍山加冕一事反应,却大大出乎众人预料。
霍崇林原以为乌氏必将责问,近月来一直忐忑不安,心神不定,每每只有在霍宁军中看他练兵,方觉些许心安。
这日,霍崇林正在霍宁帐中,心不在焉翻看兵书,忽有侍卫入帐报道:“疆主,守城官兵来报,一队乌林军护了数十车贺礼前来,随行的还有一顶轿撵,现已在天水五十里之内。”
“当真?”霍崇林又惊又喜:“快去府中通知威王,让他速速到城门外迎候,我和宁儿马上就到!”
天水城外,乌林军一部将军张念,率一千军士,护着三十车贺礼和一顶朱帐雀顶轿撵,停在城门口。
“霍疆主,威王,宁将军。”张念下马,对霍崇林与霍山、霍宁行礼,说道:“疆主闻听威王得封,欣喜非常,命人备了二十四车贺礼,送与威王祝贺,另有亲笔信一封,请霍疆主亲收。”
“好,张将军辛苦。”霍崇林寒暄,接信拆看,未几便喜上眉梢,合不拢嘴,问张念道:“敢问乌月姑娘现在何处?”
张念回身指着那轿撵:“就在轿中。”又指了指车马,说道:“轿撵后头的六辆马车上,装备的便是乌月姑娘的嫁妆。疆主说,这亲事未曾事先征得霍疆主和威王同意,难免有高攀之意。且乌月姑娘虽是庶出,在家中却一向娇惯,此番虽是做妾,也万不能叫霍疆主和威王看她不起,苛待了去,故而这嫁妆务要丰厚。”
“哎呀,这说的是哪里的话?什么高攀,什么苛待,我们西北二疆何时竟生分如此了?”霍崇林大笑道:“山儿此次封王,乌疆主肯来送贺已是意外之喜,如今又将乌月姑娘许给山儿为妾,可见我西北二疆关系之紧密,结盟之坚固。”又道:“请张将军务必传话给乌疆主,叫他只管放心,只要有我霍氏一天,必保乌月姑娘千娇万宠,不受半点委屈。”说罢,转头对霍山道:“山儿,乌疆主割爱,将妹妹许你为妾,乃我霍乌两氏盟谊之见证,你万要珍惜,听到没有?”
“这是自然。”霍山傲然瞥了一眼霍宁,得意道:“二疆关系,原就不是靠练兵打仗维持的。张将军,请!”
霍宁却狐疑满腹,无心顾他傲慢。王不过虚名而已,并无实权,且霍山资质才干平庸,以乌扬的性子,对霍山封王一事,只怕是嘲讽多过愤怒,断无可能如此示好。难道他已经知晓此事是太子逼请?若是如此,何以并未发信诘问?实是奇怪!
他疑虑难解,在帐中负手踱步,反复思量,可叹无人相商。正愁闷,忽然便想起秦昭来。
那魔头放荡又冷静,狂悖又多才,实在是个怪人。这么几个月的书信往来,隐隐总叫他有种相逢知己的快慰。霍宁迟疑了片刻,终还是提笔写道:“……乌氏以庶妹与威王为妾,且有重礼相贺,何也?……”写罢叫了松华,命加急,连夜送往知礼阁。
威王新婚,定在八月十五,与中秋同贺,平宁台上下提前两月便开始准备。霍崇林只道娶了乌月入府,西北二疆定然是再无嫌隙,便日渐放松了心思,连月来只管在府中打点,连虎军征兵操练等事务亦都懈怠了。
霍府二百余年的白墙黛瓦,云窗雾槛,如今也竟都张灯结彩,妆红裹朱,以贺霍乌联姻。目之所及,无一处不透着喜气。霍山见着得意,自知有了乌月这张牌,疆主之位定保无虞。
大婚这日,霍山换了红装,束了高冠,精神昂扬,兴致勃发。骑高头大马接了新娘,同扯花球,于闹市中穿街而过。城中处处是笙歌聒地,鼓乐喧天,当真盛况空前。霍崇林叫人备了数百斤铜钱沿街抓撒,所过之处,百姓欢闹哄抢,热火朝天,都盼着沾点喜气同乐。
午时,平宁台内婚宴启始,除霍氏与齐夫人等亲眷外,张念等一众随行尽皆有位。城中亦设喜棚三十余处,百姓每人可领肉干一块、糕饼两块,油茶不限。整个天水城摩肩接踵,喜气洋洋。
只是那霍宁,虽与文武二虎及七八亲信将士在宴上坐着,却面带忧色,全无喜气。昨日秦昭回信,内中写道:“北疆对抗太子,所恃者,西疆为盟,南疆自外。若西疆依附太子,则情势反转,急切不可图得,唯有和亲安抚,以求得时间蓄力。问,是有疑,不问,乃确信。北疆不问,则西北二疆之联盟,或已为太子所破矣。”
霍宁自得信,便一直忧心不安。乌氏如此确信西疆依附太子,分明就是有眼线在辛邑,通报了太子逼迫皇帝一事。若当真如此,以乌扬之偏执,一旦确信西疆是敌非友,绝不是委曲求全便能寻得和解的,需得尽快通报与父亲,加紧招兵练军,以策万全。
“将军,喝啊!”赵文见霍宁愁容,端起他酒杯碰了一碰,递过道:“赵文敬你一杯!”
众将士道:“将军海量,今儿好酒好菜,咱们可得好好跟将军拼一拼!”
“对!”赵武道:“将军,俺们八个……不,九个,俺们九个,喝你一个怎么样?”
“对对对!”众将附和叫好:“九个比将军一个!”
霍宁心中有事,沉着脸道:“宴罢我还有事要找疆主商议。”
一将道:“将军也会醉么,哈哈!”
“就是。”赵武憨声道:“跟着您这么多年,从没见您醉过!俺们九个都不是您一人对手!”
霍宁心不在焉,接过酒杯一口闷了,众将齐声叫好。又自斟了一杯,举杯再喝,不料酒未入口,杯子却被一人粗暴打下。“铿”的一片拔剑之声,二虎与众将士猛地起身,怒视来人。
霍宁抬头一看,见是霍山,示意众人收剑落座。
霍山喝得大醉,指众将道:“狗奴才,竟敢对我拔剑?老子我今日便叫人砍了你们的头!”
霍宁懒与他计较,起身道:“长兄息怒,方才不过误会,我叫他们向你赔罪。”
“要赔罪就给本王跪下磕头!”
霍宁碍他今日大喜,忍怒半跪,抱拳行礼:“霍宁管教将士不当,特向威王赔罪,还请殿下恕罪。”
众将怒气满面,见状也只得跟随而跪,齐声道:“末将行为失当,请威王恕罪。”
霍山得意大笑,摇摇晃晃地坐了下来,喊道:“哎,都来看看,快来看看啊!刚正高洁如宁王,如今也能屈尊纡贵,向人赔礼道歉了!怎么,服气了?知道自己比不过我了?哼!没想到你宁王也有能屈能伸的一面啊,哈哈哈哈!”
霍宁见他又犯疯病,不屑纠缠,起身道:“你醉了,我军中还有事务,先告辞。”说罢,领了众将按剑便走。
“站住!何人敢在本王面前猖狂?”霍山怒道:“我告诉你霍宁,本王现在是辛邑与北疆的巴结对象,皇帝封老子为王,乌扬嫁妹与我为妾,这些都是你永远都别想得到的!你以为收买军心就能与我抗衡吗?休想!只有我霍山,只有我威王,才能保西疆太平!你永远都别想骑在我头上!”
霍山近月来得意忘形,仗着酒劲,那狂妄更是变本加厉。霍宁顾忌今日霍乌联姻大喜,乌氏众人在场,不便发作,冷冷瞥了他一眼,径往院门走去。
霍山最恨的,便是他那副轻蔑又不屑,从不把自己放在眼中的样子。立时气得咬牙切齿,也顾不得大喜之日有什么忌讳,当即拔剑对门口守卫大喊道:“给我拿下!”
“是!”守卫士兵听令,拔剑挡了去路,直冲霍宁。众将亦齐齐拔剑,护了霍宁在中间,瞬成交火之势。
一将道:“爷爷我狂斩戎贼六十首级的时候,你们他妈的还吃奶呢吗?”
“就凭你们这群废物,也敢跟你赵武爷爷亮剑?”赵武喝道:“还不滚开!”
众将驰骋沙场多年,军功显赫,脾性粗犷,都是些不怕死的主儿,且今日醉酒,又有火气,稍有不慎便会擦枪走火。霍宁顾忌大局,不愿冲突,正待喝令众将收剑,却听那霍山哈哈大笑,骂道:“好一出狗子护主的好戏,本王今日便教教你们,谁才是大将军,谁才是西疆真正的主人!”说罢,一声怒喊,拔剑便直冲霍宁胸口刺来。
不知谁低骂了一声:“他妈的。”众将调转矛头,齐对霍山。
眼看便有血战,突然一线蓝光闪过,霍山与众将尽皆落剑。未及反应,便又听“铮”的一声,轮回已稳稳入鞘。
霍宁站在众将之间,冷声问霍山道:“酒醒了吗?”
正此时,霍崇林及夫人,携霍氏乌月匆忙赶来,开口便骂道:“你们两个不争气的东西,又在干什么!霍宁,今日是你长兄大喜,你要翻天吗?”
霍山道:“父亲,霍宁有夺位之心,其手下将士意欲刺杀于我。”
霍宁不屑分辨,转身要走。
“你给我站住!”霍崇林怒喝:“我还没死呢,你竟便如此放肆!似你这般焦躁冲动,如何用兵打仗?”又道:“自今日起,火军土军仍交山儿管辖,你现在就将将印交回!”说罢,便朝霍宁伸手:“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