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月余,转眼便到了盛夏,辛邑已是繁花似锦,蝉声蛙鸣,天水的夜晚,却仍似冬季寒冷,只有每日正午时分,方才有些夏天的影子。
这日,天刚刚黑下,霍崇林霍山父子正在府中用饭,忽有侍从来报。说辛邑传来消息,太子请旨加封霍大将军为威王,皇恩浩荡,已命了内政处拟旨,不日便有御奉信使前来传旨。且喜的是,太子着人备了厚礼与霍大将军祝贺,据说将随同圣旨一同前来。
众人闻此消息,都惊喜不已,霍崇林亦难掩喜色:“若此事当真,那我山儿便是近百年来,四疆内唯一一位被封王的世家子弟。需知四疆与辛邑关系微妙,向不亲厚,皇帝此举大有深意啊。”
霍山拍案而起,兴奋道:“算他苍麟识相,也知道我西疆不是好惹的!”
“山儿,不得放肆胡说。”霍崇林抚了抚胡须,对那侍从道:“可通知三公子了吗?”
“回禀疆主,还不曾通知。”
霍崇林道:“去火军帐中通知他一声,告诉他宣诏之日将办家宴,叫他收整军务早些回来。”
“是。”侍从领命去了。
霍山大不高兴:“爹,通不通知又有什么要紧,家宴之时霍府上下都有份,到时候他不就知道了吗?”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们是同一个娘生的两兄弟,能是旁人能比的?况且宁儿精通兵道,他日你做了疆主,还需他辅佐于你才行。”
“哼!”霍山面色不满,说道:“带兵谁不会?坐在帐中看看地图,点点将,不就完了?孙子兵法三十六计,谁还不会背怎么着?”
霍崇林瞪了他一眼,责备道:“不像样!”又道:“罢了,先吃饭,圣旨来了再说。”
霍宁自回天水,便依令接管火军,连日来明纪严令,肃军整兵,诸事繁忙,已经整月不曾回府。平宁台一团喜气,和乐融融之时,他却正在火军帐中,紧张处理军务。不过太子请命加封霍山一事,他一早得了霍安家信,已经知晓。
自从霍安进了知礼阁,只有两封信来过。第一封信于一月之前送到,信内用正楷工工整整写道:“太子赐宴,追问父兄,又教问父母、长兄安,言辞殷勤。所托之事尚未见端倪,需黑袍人详切情状,望尽快回复。”
霍安自幼厌学,识字不多,又且潦草,可那封家书却字迹工整,言辞实切,显是旁人代笔。至于是谁代笔,只消瞧瞧这冷冰冰的,无一余字的几句话,便可知道。
霍宁依言,回信详述了黑袍人形容情状,另又于末尾处,用朱笔写道:“家书切忌请他人代劳。”
可谁承想,前几日收到霍安回信,仍是秦昭笔迹。除备述太子逼请皇帝加封霍山外,也在末尾处用朱笔写了一字:“好”。霍宁在灯下反复看了几遍,哭笑不得,只得随他去了。
连日军务繁忙,霍宁抽空回信霍安,刚刚写完,松华入内报道:“主子,府中来人,说有事要报。”
霍宁“嗯”了一声,收信入袋,交松华道:“此信仍交驿馆,加急送往辛邑知礼阁。”
“是。”
松华领命而出,一侍卫揭帐入内,跪报道:“宁将军,辛邑有信,皇上下旨封了霍大将军为威王,太子亦着意祝贺,圣旨与贺礼不日可到天水。疆主让小的前来通知您一声,家宴之时请宁将军务必回府参加。”
“知道了,下去吧。”
黑袍人一事,挑拨西北二疆不和,乌氏责怨,霍氏受冤。如今误会未除,又有太子逼请皇帝加封霍山,对两疆关系,岂非雪上加霜?
霍宁烦闷,出帐远望。
不一会儿,两白衣银甲大将,自演兵场上来,抱拳道:“将军!”原此二将乃是一对孪生兄弟赵文赵武,骁勇善战,军功卓著,人称文武二虎。他二人自跟随霍宁帐下多年,忠心耿耿,犬马赤诚,向为左膀右臂。
霍宁见他二人前来,略点了点头,皱着眉头慢慢踱回帐内,二虎亦跟随而入。
赵文见他忧容,问道:“将军,可是为皇帝加封霍山一事烦恼?”
赵武粗声:“那什么威王鸟王最适合霍山那绣花脑袋,有什么好烦恼?老子巴不得他回平宁台装腔拿架去,免得每每呆在营中纸上谈兵,白白折我许多兄弟!”
霍宁瞥了他一眼,沉吟道:“加封倒也无甚要紧,只是眼下西北二疆关系吃紧,太子逼请皇帝加封,分明有挑拨嫌疑。”
“太子逼请加封?”二虎惊疑,问道:“将军如何得知?”
霍宁拿了秦昭前日来信,交予二人传看。
赵武见那文末用朱笔写了一个大大的“好”字,问道:“将军,这个‘好’字是什么意思?”
霍宁回神愣了一下,略显尴尬:“无事,小子顽皮。”
赵文看罢,啧啧称赞:“此信言简意赅,条理清晰,实见功底。”
“你我粗人,懂个屁的条理功底!我只道小公子进步飞快,此行辛邑实在值当。”赵武道:“将军,小公子天赋异禀,大才堪用,太子一事,不如问问他意见。”
霍宁接过那信看着,心道个小小魔头,能有什么意见。对二虎道:“此事勿要宣扬,且观望加冕情形,再做区处。”
“是!”
加冕这日,霍府上下热闹非凡。
虽说四疆自立于朝廷,向无甚尊敬,但封王一事,凸显皇帝对西疆殷勤态度,自然不比寻常。霍山一早梳洗打扮,又将那修补过的金丝软玉甲穿戴身上,高坐正堂,趾高气昂接受众人朝贺。
霍宁一身戎装锁甲,白衣玉冠,由文武二虎随从着,加冕礼毕方才到府。
那霍山彼时已经封冠,太子贺礼也尽都收下,正是春风得意之时,瞥见霍宁虎威凛凛,一副肃重不可冒犯的样子,便顿生满腔躁火。
霍宁领二虎进殿,下跪参拜道:“霍宁参见威王殿下。”“土军赵文、火军赵武,参见威王殿下。”
霍山只当不闻,自顾喝茶。
霍宁等了一会儿,不见请起,便朗声又道:“霍宁参见威王殿下。”赵文赵武护主,也俱高声参拜。
霍山仍做不知,有意要他长跪。
霍宁察觉不对,心知他是有意折辱,便起身道:“霍宁恭贺威王殿下加冕。”贺罢,拱手做了一礼,转身便出殿去。
“站住!”霍山大喝:“本王未叫起身,你竟然敢走?”
“威王执意作聋,恕霍宁不能相陪。”说罢,拂袖而去。
霍山怒极,拍桌大喊:“来人,来人!给我抓了他!家法处置!”
霍崇林闻听二子冲突,匆匆赶来,见霍山又在发狂,喝道:“山儿,你又在干什么?今日乃加冕吉日,御奉大臣和太子贺官都在,你还不赶紧出去敬酒!”
宴上,霍宁与二将独坐一桌,重甲佩剑,面带愠色,无人敢近。霍山则憋着一口气,一边应酬,一边盘算着要整他一整。
宴客罢,霍山对霍崇林道:“父亲,今日宴上,孩儿见霍宁对此次封王似有不满,孩儿惶恐,不如把他叫来听听他的看法。”
霍崇林醉醺醺地躺靠在书房坐榻之上,说道:“嗯,这话不错,太子送如此重礼与你祝贺,怕是有意做给乌扬看,要离间我西北关系。此事我正要问问宁儿意见,你速去将他叫来。”
片刻,霍宁已到书房:“父亲。”又对霍山拱手道:“长兄。”
霍山道:“霍宁,今日宴上我看你颇有不满,未知是否是皇帝加封于我,你心有不甘啊?”
霍宁不屑,并不答话。
“山儿,莫要胡说。”霍崇林制止:“宁儿,我叫你前来,是想问问你对朝廷此举的看法。尤其是那个苍珏,竟送了价值数万金的贺礼前来,不知是何用意。”
霍宁道:“如今西北二疆关系吃紧,太子此举,显是有意挑拨。”
霍山嗤笑:“怕是你看不过眼吧?你不是号称宁王吗?朝廷未曾加封于你,心中不满吧?”
霍宁正色道:“此次加封,并非皇帝之意,而是太子强迫。如此用意,实在可疑。”
霍崇林惊道:“此话当真?你如何得知?”
“霍安有信,备陈太子逼请皇帝加封。”
霍崇林酒醒大半:“若当真如此,那苍珏这是要置我西疆于死地啊!”
“霍宁!你什么意思?!”霍山怒道:“你是不是要说,我这威王并非我凭本事得来,不过是太子的一计盘算而已,是也不是?”
“我并无此意,但你若非要这么想,我也无话可说。”
“好了,吵什么吵,成何体统?”霍崇林烦躁道:“安儿既如此说了,可知太子必有算计。现下我们接了诏,受了礼,我两疆误会,如今更是说不清了。”
霍山道:“父亲,皇帝加封,太子送贺,我们不收也得收,北疆难道要我们像他一样,昭告天下与朝廷对抗吗?再说了,霍安秉性恶劣,他说的话怎么能作准?”
霍宁见怒:“安儿志虑忠纯,何时秉性恶劣?”
“一个天资愚钝,不读书不知礼的卑贱庶子,如何能不恶劣?”
霍宁剑眉倒竖,怒目道:“以人之出身轻言尊卑贵贱者,竟也指责他人恶劣?”他身形瘦削,却天生神力,霍山自幼便打他不过,见他逼近,连连后退。
“好了!”霍崇林拍案怒道:“宁儿,对长兄也能放肆如此吗?你书读到哪里去了?”
霍宁怒哼一声,回道:“军内事忙,霍宁告辞!”说罢,大步而去。
霍山指这人背影,嚷嚷道:“父亲,你看看他,你看看他!不过分了他两军,便猖狂至此,手下兵士只知宁王,不闻将军,根本不听我这个大将军指挥!如今又有霍安在辛邑为他眼线,以后还怎么了得?要他辅佐我,只怕我连命都没了。”
霍崇林道:“西疆如今情势动荡,正是用人用兵之时,你最近少去招惹他!霍安懦弱,我自有安排,不足为虑。”
这封王虽不过虚名,却有辛邑巴结拉拢之意在内。西北二疆本为结盟,天下皆知,如今北疆坐拥十八万精锐,公然与朝廷相抗,西疆此时却突然被皇帝封王,如此情形,不能不叫人多想。各疆之中,东疆郢自道最是谨小慎微,闻听太子奏请皇帝封霍山为王,急忙着人请了郢休回来商议。
话说这郢氏,原是苍三世祖之子闻叔之后,因被封在东疆郢丘,依令改了郢姓。郢氏之东疆临海,域形狭长,东西不过五百里,南北却蜿蜒四千余里。其首府郢丘,距辛邑仅有五六百里,快马一日可到,行兵亦不过三五日,是而东疆百年来缩归一隅,处处谨慎,事事小心,唯辛邑之命是从,几无自主权利。
郢丘以南,相距一千八百余里的地方,有一临海小城,名叫东滩。此城位处东南,周边各地渔业发达,航船便利,尽是些个商往繁荣的所在,独独这东滩闹中取静,是个极清心的去处。
此城方圆百余万亩,却多是些滩涂湿地、沼泽苇塘,是而人口总不过二十万上。郢自道喜静,自少年随父偶然路过此地之后,便一直念念不忘。待得坐了大位,翌年便着人在东滩铺路改道,立墙建桩,圈起东滩临海的三万两千余亩湿地,打造成个巨大的行宫,名叫沧墨,供他常住。又将沧墨宫以东的入海小岛,改名唤作鹤迎,以此做了个修心养性,炼丹习道之处。
那郢自道惯常畏缩,为着这霍氏封王一事,连日烦躁,见着郢休回来,便急切问道:“休儿,你是太子身边最心腹之人,又多谋善思,今日为父请你回来,实是我东疆已到危急关头。从前只道是夹缝中求得生存,可如今天下情形,太子、西疆、北疆之间,哪里还能寻得我东疆容身之处?”
“父亲稍安,东疆现下还不至如此。”郢休嫌他大惊小怪,轻笑道:“父亲可知太子为何要奏请圣上加封霍山?”
“左不过是要拉拢霍氏,好与乌氏相抗。”
郢休笑着摇了摇扇,说道:“父亲此言差矣。四疆一向不把辛邑放在眼中,各自发展壮大,辛邑岂会无故与四疆作对?如此也太没有自知之明了。”
“那太子此前不是污蔑乌远坤谋反……”
“众人都道太子荒唐昏悖,杀了乌远坤,惹得北疆与朝廷成水火之势,两不相容。却不知太子是个贪生怕死的窝囊废,自乌扬封疆大典以来,因见其势强,已亲写了书信与乌扬赔罪,又着人送了万金重礼,以求和解。”
“此事当真?为何从未听人说起?”
“堂堂太子,亲写书信与乌扬赔罪,父亲觉得此事会让旁人得知吗?”
郢自道默默点头:“此话却是有理。”
“若是知晓了这一层关切,那么太子奏请皇帝加封霍山一事,岂不是在情理之中的吗?那西疆与北疆乃百年结盟之好,乌扬既不肯轻易善罢甘休,太子自然要从西疆下手,再次讨好于乌扬,以图重修关系,保自己荣华富贵、高枕无忧。”
“若真如你所说……休儿,你看我们东疆该如何应对?”
“此时若是与西疆修好,便是给北疆面子,也是顺了太子的意思,父亲不会连这个都想不通吧?”
“不错不错,如此倒好办,不过费些钱钞罢了。”郢自道点头不止:“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又笑道:“休儿,你难得回来,你嫡母特从南疆新请了厨子,单等你尝鲜。”
郢休淡淡笑了笑,转而道:“父亲,你那沥文楼可有新作?”
那沥文楼是郢自道炼丹修道之处,郢休所指“新作”,自然便是丹药。郢自道闻言略见得意,抚须笑道:“想知道?”
“嗯。”郢休道:“孩儿想问父亲,这世上可有能教人听话的药。”
“这个……要如何听话?”
“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