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哥哥,求求你了,别走行吗?”霍安泪眼撒娇:“我是真的害怕,不是骗你,你留下来陪我吧,求你了……”
秦昭轻叹了口气:“好吧。你去卧房,我睡书房。”
辛邑距天水遥遥四千余里,霍氏颠簸十余日犹未到家,太子挑拨西北不和的信件,反却已送至乌氏手中。
这日,乌扬与其兄长乌冲,正在兵部处理征兵征粮事宜,因大臣报说进度缓慢,乌扬此时正紧皱了眉头,怒气满面。
“遴选进乌林军的八万兵士,目前补充仅强逾半数。马三瑞,你怎么办事的?”
那马三瑞是个六十来岁粗壮汉子,辩说道:“疆主,这事怪不得老臣啊!户部加征赋税,各地劳力稀缺,老臣实在是征不来人。”
“三个月,全疆新兵征召不足五万,你还有脸狡辩?”乌扬拿着一条奏本,“啪”地摔在桌上:“这尚书你若做不了,趁早给我滚蛋!”
马三瑞闻言,“噗通”跪倒,分辨道:“疆主,疆主!冯大人为了征粮收税,联通官兵发下告示,缴不上便抓。各地男丁埋头田间劳作都来不及,哪里还有心思当兵?老臣实在是征不到人啊!”说着,指着垂手立在一旁的一位老者,斥责道:“冯伯元!都是你户部的馊主意,把老子的差事全他妈搅黄了!”
“混账!堂堂兵部尚书,张口闭口老子,成何体统?还当这是你三部军营呢!”乌扬气恼,瞪了他一眼,转问冯伯元道:“冯大人,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冯伯元道:“疆主,微臣斗胆,眼下我疆加征赋税、强制征兵与鼓励制造同时进行,又互相制擎。譬如这鼓励制造一项,凡冶铁制铁者,每户每月补贴稻米一旦,以致很多劳力弃了锄头,改行制铁。村中劳力不足,农田便有荒废,自然是粮税难收,新兵难征。”
“冯大人此言有理。”乌冲从旁道:“疆主,养兵非一日之功,急躁不得。我疆沃土千里,气候得宜,历朝历代皆为粮仓,增赋加税一事,可缓缓图之。乌冲以为,若能在现行赋税比例之上,逐年递增半成,即可在三四年内,额外囤积百万大军整年需用。”
乌扬手支桌案,沉默不语。
乌冲又道:“农田赋税缓和了,生息势必将养,若能再将征兵年龄稍稍下调,不出五年,北疆境内便可多得近百万足龄男子,到那时再征兵便容易的多了。”
乌扬说道:“五年?我一个月都不想等。手中无兵,心中不宁,此事万等不得五年。一拨新兵至少需要训练半年方能上得战场。若是似乌林军这般精锐,不仅训练时间三倍于普通兵士,且对兵士体质要求也高,若真等到五年之后再征兵,那是万万来不及了。”
众人正讨论间,有卫兵捧信来报:“疆主,辛邑有信使到。”
乌扬疑惑,接信一看,竟是太子亲笔。皱眉看罢一遍,又递与乌冲看了,问道:“兄长以为此事如何?”
乌冲问那兵士:“信使现在何处?”
“就在门外,立等回信。”
兄弟二人互看了一眼,乌冲道:“太子此举,不知是何用意。”
乌扬道:“管他是何用意,我断不会与杀父仇人为伍。霍氏挑拨与否尚不明朗,但他苍珏戕杀我父却是天下皆知的事实。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即便与西疆反目,也绝不依附他苍珏!”
乌冲点头道:“乌霍两氏结盟百年,若说霍氏不可信,那太子只会百倍千倍于其。况且,正如你所说,霍氏挑拨太子一事,尚无确凿证据,且我二疆刚刚重修了盟约不久,还是再等等看吧。”
说罢便当即回了一封信给太子,言辞尊敬,却态度模糊,实为敷衍。拿给乌扬看罢,封了信皮交予卫兵去回那信使去了。
话说回来,那太子本身打的就是他北疆的主意,不论乌氏如何回应,都躲不开他阴谋算计。一边与乌扬写信请罪,假意修好,一边又笼络霍氏,意图破盟。
这日,知礼阁明思堂内,象山李氏家主李孝工,正拿了本书,闭眼倚靠在尊师椅中,摇头晃脑地自说自话。台下二十位学子,东倒西歪嬉笑打闹,玩得不亦乐乎。
秦昭临窗而坐,埋首书山超然物外。霍安则在其身后桌上趴着,因在学业方面天资愚钝,看了书便要瞌睡,又不敢去打扰秦昭,一个下午醒了睡睡了醒,倍觉无聊。
南疆金氏幼子金玉雷,年不过十二,嚣张跋扈,惯常在课堂上聒噪捣乱。领着几个小跟班,终日游手好闲,不学无术,此时便正伏在学堂后面地板上,拿着宣纸描画图像。几个人叽叽喳喳有说有笑,好不热闹。霍安正是贪玩的年纪,看着他们眼馋心热,却因自卑而不敢接近,只好又趴下睡了。
好不容易挨到放学,霍安用笔戳了戳秦昭。
秦昭头也不回:“何事?”
“走啦,放学啦。”
“你先走。”
“又让我先走啊?我一个人去食堂用饭好没意思,别人都有伴儿,就我没有,我不想去,我不去!”霍安心里生气,牢骚道。秦昭每日都要在学堂留到深夜才回凌清阁,回去也是倒头就睡,根本就不陪他。
“我说话你听见没有啊?听见没有啊?”霍安见他不睬,便上前拽了手腕撒娇撒痴:“走吧,我饿死了,你陪我去吃一点再回来继续学嘛,走吧走吧。”他力大,拽得秦昭摇摇晃晃。
那秦昭正学得心烦,看了看他拽着自己的手,冷冷瞥了他一眼,仍旧看书不理。
霍安被这一眼看得通身僵硬,立时便想起秦远和那骷髅巨怪来,急撒了手,委屈害怕着,瞬间便红了眼眶。自呆坐半晌,回了神来,方才勉强笑了一下,说道:“知道你最用功了,连皇上都夸你呢。不去就不去吧,我自己去就是了。”说罢便起了身往外走去。可是磨磨蹭蹭走到门口,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站在那里,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秦昭察觉光影有异,抬头见他委屈巴巴站在门口,便问道:“怎么了?”
霍安瘪着嘴,压着哭腔:“你今日……若……若能早点回来,我……我便做酸奶糕饼给你吃。”
秦昭略一呆愣,苦笑着叹了口气,收起书本道:“走吧,回家看。”
二人一路说笑回了凌清阁,却见院门前站着一位公公。那公公见二人归来,上前行礼道:“奴才见过秦少尊主、霍小公子。”
秦昭道:“何事?”
“回秦少尊主,太子殿下请霍小公子前去府内用饭,特让奴才在此恭候。”
那霍安见着生人,不由便往秦昭身后躲了,闻言探头回道:“我不想去,我和秦昭哥哥今日有要紧事。”
那公公笑了笑,说道:“太子爷吩咐了,若霍小公子不愿独往,可请秦少尊主相陪。但是这饭是一定要用的,还请霍小公子务必赏光。”说罢,便前头引路道:“请。”
霍安拉着秦昭的手走在后面,秦昭轻声问道:“太子找你所谓何事,心里有底吗?”
霍安附在他耳边,悄声道:“乌疆主说我长兄与太子勾结,放蛇咬伤乌冲公子的事,你可知道吗?”
秦昭点了点头。
“昭哥哥,那个人他不是我长兄,是有人假冒的。父兄说此事与太子有关,可能是为了挑拨我们西北二疆关系,所以让我留在宫中细心查探,以证清白。”
秦昭略想了一想,问道:“假冒之人形容如何?”
霍安道:“乌冲公子说那人外头罩着黑袍,看不到样貌,身上穿着我们霍氏的白色虎纹衣,还戴着长兄的玉扳指。”
“身量体形如何?”
“不知,父兄没说。”
秦昭若有所思,叮嘱他道:“待会儿宴上,只管应和,不要多说。”
“嗯。”
宴摆正殿,只有三席,太子居中,霍安居左,秦昭居右。
那太子笑嘻嘻地哄着霍安,不断询问他西疆事宜,对霍崇林与霍山吹捧不止。秦昭在旁冷眼看着,细心观察太子宫内情形。
“霍安啊,在知礼阁住的还习惯吗?”太子夹了菜到霍安碟中,面色慈祥问道。
“习惯,还好,挺好。有秦昭哥哥在。”霍安年幼内向,独面这等阵仗,局促不已,不断看向秦昭。
“有没有向家中写信啊?”
“还……还没有。”
“哦,这样可不好。你此来也近整月了吧?应该写信回家,以免父母担心挂念,知道吗?”
“嗯,知道了。”
“写信的时候啊,替本宫问你父母亲好,还有你长兄霍大将军,就说本宫一直欣赏霍大公子脾性豪爽,他日定当亲自拜访,知道吗?”
“嗯。”霍安应声着,撇嘴瞧了瞧秦昭。
正吃着,一太监躬身进得殿来,附耳于太子,悄声说着什么。那太子听了一回,面露讥笑,问道:“人在哪儿?”
“角园。”
“周梅海。”太子叫来身后一白净无须侍卫,耳语一番,道:“照我说的,去吧。”
那侍卫拱手领命,出了正殿往北去了。
周梅海在周家堡是个神佛般的存在,秦昭岂会不知。世事无常,大半年前还远在天边的一个人,如今就在一旁垂手侍立,也是唏嘘。不过,这周梅海全家被乌扬处斩,秦昭总隐隐觉得,黑袍人一事,与他脱不了干系。
见他离去,也即起身道:“殿下,秦昭饱足,出去看看。”说罢,又对霍安道:“我外面等你。”
秦氏无礼闻名,太子也不见怪,慈和笑道:“秦少尊主请自便。”
太子宫宽阔百亩,单是园子便有大大小小十余个,方才只听那太监说“角园”,也不知是个什么“角”,什么“园”。秦昭轻身跃上房顶,捻着腾云四下巡查,终在西北角一小园中,见着两个人影站在月光之下。
其中一人风骚俊俏,衣饰华贵,分明就是苍玒,另有一人苍服佩甲,正是周梅海。
只听苍玒急切道:“麻烦再跟殿下说一说,此番借钱真的是有急用。小王府上每年都有俸银,一定能还的上的,还请叫殿下务必放心。”
周梅海道:“太子爷说了,若是俸银够用,王爷您又何必舍下面子来借钱?既然开了口,肯定就是要现银,况且您都找到太子宫了,可见不是个小数目,因此太子爷不敢轻易答应。”
“那殿下要如何才肯答应?”
“王爷,您不是和乌疆主私交甚笃吗?只要您肯帮太子爷一个小忙,不管您要多少现银,十日内必当送到府上。”
苍玒回道:“小王与乌扬私交虽好,却不过喝酒耍乐而已,从不谈论政务。况且殿下应当知道,这么些年,我从不过问朝政,也无意于此。”
周梅海笑了笑:“王爷意思,卑职一定带到,卑职现就送您回去。”说着便作势请走。
“等等!”苍玒见状着急,忙道:“你……你先说太子要我帮什么忙?”
“小忙而已。”周梅海见笑,附耳上前低语一番。
苍玒听罢惊慌不已,摆手道:“不行不行!”
“行或不行,煦王爷可回府慢慢权衡。”周梅海丝毫不感意外,说道:“只有一点,还请王爷知悉。您借钱的数目和期限,只有太子爷一人能够负担。”说罢,便行了礼,离了花园,留苍玒一人愣神在原地。
秦昭心有疑惑,总觉这周梅海很是蹊跷,撇了苍玒,紧跟这人出了角园。
那周梅海也不去回禀太子,一路向南而去,径直进了知礼阁仁道院内。往东拐罢两条小巷,从一侧门进入,却是李氏少家主李瑜所住飞音阁。
这人大步流星,轻车熟路闪至后院西侧,一间黑灯瞎火的偏殿前。周梅海轻叩殿门,未几,便有一高瘦男子,擎着一支烛火前来开门。
一片漆黑之中,秦昭瞧不清那人五官相貌,但只看身形体量,便知绝非李瑜。且那人气度不凡,沉稳持重,全无李瑜之畏缩浮躁。
秦昭欲要探个究竟,轻轻伏在房顶等候,不料四刻已过,也不见再有人出入。霍安仍在太子宫中,秦昭放心不下,只得飞身离了飞音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