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关上,脚步远去,郢休垮下脸上儒雅端方,一脚踹翻了桌几。又拔剑冲进书房,劈砍着方才那人所坐椅子,咆哮骂道:“老子杀了你!杀了你!!”
一段孽缘,混着权谋利益,纠葛不清,恩怨难定。
这一番龃龉先且按下,只说那苍玒自北疆而回,刚到辛邑外城,便打发了侍从仆人随庆王回宫,自己则带了长生,背着个包裹,一路望潇湘沚后院而来。
叩了门,一龟公探头出来,见是苍玒,当即笑脸迎道:“哎哟王爷,您可是许久没来了。”
苍玒道:“星盼姑娘可在?”
“在呢爷,您可有帖子?”那龟公行礼回话,顺手掩了大门。
“来得心急,还未曾去前院找妈妈要帖子。”
龟公面露难色:“爷,您是常客,咱这儿的规矩您都是知道的,没有帖子,任谁也进不了院啊。”
“我就进去看她一眼,一刻钟便出来。”苍玒说着,塞了锭银子他手中。
那龟公拿着银子摸了又摸,却仍塞回了苍玒手中:“王爷,原不是银子的问题。只是这星盼姑娘每日都有客来,各位爷都是使了钱的,非富即贵的,小的哪个都开罪不起,您还是别为难我了。”
苍玒无法,只得收回银子,问道:“星盼姑娘如今正有客在内吗?”
“可不吗,牌子都排到明年入夏了。”
苍玒想了想,仍塞了银子给他:“我不为难你,只叫你给星盼姑娘传个话儿,就说我在这儿,等着她下来瞧我一眼。她若不愿意,你回我一声我就走,可好?”
那龟公看着手中那大锭银子,咬牙道:“成!您在这儿等着,我上去把话带到。不过星盼姑娘若不愿见您……”
“我即刻便走。”
“成!”
半刻钟不到,苍玒正在门外等着,便见星盼穿了一领霜色大袖衣,配着一袭蓝色锦缎仙裙,披了件绯色薄烟纱,仙女一般出得门来,袅袅婷婷,如梦似幻。苍玒看得痴呆,一时竟不曾反应。
那星盼在门口望了一回,见苍玒独自站在那里,便笑着向前行了礼:“星盼见过煦王爷。”
苍玒回神,一把抓了星盼双手:“盼儿!”一声唤罢,竟是泪眼朦胧。
星盼拿个香帕为他拭泪,问道:“怎么只你一人在此?秦尊主和少尊主他们呢?”
“远兄回凤栖了,昭弟去了知礼阁读书。”苍玒一双桃花眼柔情似水,深深瞧着心爱这人,哽咽道:“盼儿,上次一别,我没有一日不是牵肠挂肚地念着你,想着你,你可知道吗?”
那星盼闻听秦远未曾一同前来,难掩失望,回道:“煦王爷的情谊,星盼都记在心里。只是不巧今日有客,不能留王爷楼上小坐了,还请王爷见谅。”
苍玒见她要走,忙叫长生解了包裹,递与星盼道:“盼儿,我听妈妈说你畏寒,此行去北疆,便特意带了件上好的紫貂皮氅给你。此物最是保暖,似乌林山那般严寒,扬弟他们穿此一件,也尽能过冬了。”说着,展了那紫貂皮氅在手中,对她道:“这件紫貂皮氅,是我央请了扬弟,特意为你缝制的。外头这紫貂皮,是扬弟着手下遍寻乌林山紫貂,筛选了千余,才选出这么十来张极品的,尤是珍贵。”说罢,便要为她披上一试。
星盼却轻推开了,温柔笑道:“如今的天气,王爷难不成要让星盼穿戴在身上吗?”
苍玒尴尬,忙收了貂衣,仍用布裹了,塞在星盼手中。
星盼浅笑收了,问道:“未知秦少尊主现在何处读书,莫不是在辛邑?”
苍玒答道:“正是在辛邑,除辛邑外,其他教礼之所都只能叫知礼台,不能称阁。”
“知礼阁深在皇宫内院,常人怕是不能随便出入吧?”
苍玒道:“昭弟身为秦氏少尊主,自然不能算常人。况且知礼阁在宫院西南角,原就单独开了个小门在那里,并不像你所想的那样守卫森严。”
“哦,是星盼无知了。”星盼温柔一笑,眼中星河璀璨,看得苍玒如痴如醉。
正说着,那龟公忽着急出得门来,说道:“星盼姑娘,您快点儿吧,侯爷在上面都等急了。”
那星盼闻言,黛眉微蹙,颇见厌烦,索然与苍玒行了个礼,便回身进了院去。
苍玒见了她不高兴,心中难过不已,拦了那龟公问道:“若要赎了星盼姑娘,要多少银子?”
龟公道:“爷,既然有卖,自然就有价。只是星盼姑娘现下正是当红,要赎身,只怕是个天价。您只看看这辛邑有多少王公贵胄拜倒在她脚下,却无一人肯为她赎身,便可知一二。”
“怎么说?”
“王爷,今儿小的跟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价钱倒不是没人出得起,只是不值当。”那龟公神秘道:“各位爷花些钱,使些钞,常来坐坐玩玩也就罢了,珠宝首饰也不在话下。但若真是让哪位卖房卖地,倾家荡产地把这人赎回家去,只怕全得跑光喽。再者说了,这姑娘们一茬一茬的换,再等几年,不红了,人老色衰了,再赎岂不划算?”
“混账!什么划算不划算,你当卖东西呢?”苍玒倍觉侮辱,怒斥道:“星盼姑娘纵是人老色衰,也比那些个庸脂俗粉美上千万倍,岂能相提并论!”
龟公见他着恼,肚皮里觉得好笑,面上仍小心赔话:“哎哟我的爷,您别生气啊,小的这不是跟您说的掏心窝子的话吗?您要不爱听,就当小的放了个屁,成不成?”
话不投机,苍玒气愤着,拂袖而去。
有道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苍玒托付一腔炽爱,星盼却只顾着打听知礼阁内情,欲要遥寄相思与凤栖那邪神。
若说辛邑这知礼阁,确是非同一般。其直属皇帝管辖,现由太子分管,专为朝廷培养栋梁之才。在此读书的,都是各疆各派世家公子和皇亲国戚,且需得有皇帝或太子亲自引荐方能入学。
知礼阁位于皇宫西南角,侧靠倬山,占地百亩。有青甍灰瓦上百座,知礼先生百人,学生却只二十余。阁内楼堂馆所应有尽有,处处青石铺地,碧纱鼓风,端的是飞阁流翠,云窗雾槛。身在其中,似是徜徉天宫仙阙,心体开阔。
这天宫有檀香缭绕,以使心静气缓,又有清音余梁,教人辨思明理。只道个世间唯有读书高,不闻天下阴暗事。
知礼阁分仁、义、礼、智、信五道,礼道居中,乃日常讲道学习之处;智道居北,乃先生与皇帝议政办公之处;仁道居东,是先生用饭居住之处;义道居西,紧靠宫墙,是学生住所,单开一小门在侧,方便学生来往出入;信道居南,乃是一宽阔园子,名叫倬园。倬园外圈倬山,内有池塘,马场、靶场、荷池、瀑布无所不有,任你是听曲赏乐,打靶练剑,还是骑马射猎,摔跤比武,各种设施一应俱全,日常供学生在此处休息玩乐,每年秋季还要在此处举行课业考核。
这日下午,霍氏与乌氏盟约重修罢,也到了辛邑,来送幼子霍安入学。
父子三人先去瑶台见过皇帝,又到太子宫见了太子。太子留用晚膳,霍崇林虽着急回天水,却不好推辞,只得独身留下,叫霍宁带了霍安去了知礼阁安置,待饭罢一同出宫赶路。
知礼阁义道有学生寝房二十四座,每座都是独门独院,各有其名。霍安来得晚,只有背靠宫墙,坐西朝东方向还有一座名叫凌清阁的院子还空着,便只好住了下来。
凌清阁虽说位置见偏,却也方正开阔,不失皇家气度。院内有正房三间,两侧各缀偏舍一个,供下人居住。左首是一片竹林,建有亭阁一座,摆石桌一张,石凳几个,清爽雅致。又有假山荷池一座,养着些荷草锦鲤,以为观赏。右首有东厨一间,旁侧空地上打着一眼井,挂了几只桶子。靠墙是一排大柳树,蔚然成荫,做与临院相隔。
时已入夜,霍宁帮着幼弟安置已罢,借了月光站在廊下休息。不一会儿,猛见着一道白影从院子上方凌空飞过,稳稳落在宫墙之上。
那人身穿知礼阁学生青苍云纹衣,高束马尾,无冠无簪。其身形清瘦娇小,却敏捷灵活,背对着在那宫墙上来回走了一遭,似是在向宫外找什么东西。霍宁正疑惑间,忽见那人回了身,往朝凌清阁院内外通扫了一眼,继而一个飞身落于院外。
月光下这么一个回身,虽看不清五官,但仅凭那股子如煞似魔的阴冷气质,便足以叫霍宁心下一凛:那分明就是秦昭!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难道安儿来辛邑读书,就是为了来找他?霍宁惊疑不安,顺着方才那人落地方向出门去寻。
走不远,便见小门左侧,树林月影之中,明白站着两个人。面对他的,是一个姿容艳丽,身形婀娜的女子,正含羞带怯地,交了一封信与另一人。而背对着他的这人,马尾高束,正是秦昭。
霍宁立在远处阴影下,见那女子姿色上乘,难掩风尘,顿生一股无名邪火。上回是香囊,这次是送信,小小年纪就这般轻浮浪荡,把个风尘娼妓都带到知礼阁来了,真真是朽木难雕,无可救药!
却说那秦昭收信送罢星盼,转身便见着霍宁立在宫墙下,正沉沉看着自己。墙影掩人,秦昭未察他一脸愠色,自舒展了眉头,微微一笑,上前道:“宁将军。”
霍宁回礼,语气却不善:“秦少尊主。”
秦昭略歪了头,衬月光细瞧了一瞧,见他面带怒气,似不愿理睬,便挑了挑眉,转身离去。
未几步,却闻身后问道:“安儿来这,可是为你?”
秦昭心中一喜,转身问道:“霍安来了?”
霍宁不答,大步上前,忍怒道:“秦少尊主,愚弟年幼懵懂,涉世未深,又对你亦步亦趋,处处依赖。霍宁不情,只请秦少尊主以身作则,不要教坏了愚弟。”
秦昭闻说,心知是方才星盼送信被他撞见,也不辩解,只问道:“霍安在……”
话未说完,便听一年老声音喊道:“宁儿?”却是霍崇林。
一声唤罢,脚步便已近前。霍宁皱眉瞧了秦昭一眼,一把将他推进树林,转身迎霍崇林走去:“父亲。”
“宁儿,咱们得走了。”
“是。”
秦昭站在林深之处,目送二人进了凌清阁。
却说那霍安送罢父兄,独自一人坐在灯下发呆,思想母亲。忽见得灯光一暗,一人站在门前。
“秦昭哥哥!”霍安几乎跳起,惊喜叫道:“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秦昭笑了笑,在堂屋坐下:“我见到宁将军了。”
“什……什么?”虽然那人已走,霍安仍忐忑朝外望了一眼:“兄长他……他有没有……”
“没有。”
霍安松了口气,随即便换了笑颜:“我就知道兄长他和父亲是不一样的。嘿嘿,我兄长为人正直,从不以偏见待人。”
秦昭笑着点了点头,在他房中四下看了一圈,问道:“都收拾好了?”
“都收拾好啦!秦昭哥哥,你看到我在这里,是不是很意外啊?嘿嘿。”
“意外。”
“秦昭哥哥,你在哪里住?可远吗?我想要不你搬来跟我一起住吧,行吗?”
“不了。”
“为什么啊?”霍安一阵失落:“我今天来的时候,就只剩凌清阁一处空房了,我本来还想问问你住在哪儿,好在你旁边呢。”
“不妨事。”秦昭笑着,捏了捏他脸颊。
“哦,对了!”这小孩儿突然想起他腿上有伤,便一把撩了他衣摆,拽着裤管要去看伤:“昭哥哥,你的伤怎么样了?”
“无妨,好得差不多了。”
“不可能!那鞭子那么粗,你流了好多血呢。”霍安强拧着撸起他裤管,见那伤处竟然全好,只剩一道三寸长一寸宽的疤痕,凸凹不平,极是骇人。“昭哥哥,这…….”
秦昭收好裤脚,笑道:“秦氏有医法,治疗这种法伤,几日便大好了。”
霍安紧挨他坐了:“秦昭哥哥,我一直想问你,打架那天,你带的那个怪物是什么啊?”
“那是我孙子。”
“什么,孙子啊?看起来很可怕,连你师父都打不过它呢。”
“嗯。”
“对了,那天为什么会打起来呢?”
“不知道。”
“昭哥哥,你师父对你也太坏了,怪不得父兄都叫他邪魔。”“昭哥哥,那天我可真是吓坏了啊。”
……
那霍安偎在秦昭身上,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毫无倦怠之意。秦昭耐心听了一遭,直到这小孩渐而要睡着了,方才轻拍了拍他肩膀,说道:“霍安,去睡吧,我也该回去了。”
“都这么晚了还要回去啊?天黑了不好走,就留在这里陪我吧。”霍安瘪嘴:“不然我刚才东拉西扯说了那么半天,岂不是都白说了?”
秦昭听着好笑:“原来你说这么多,只是为了拖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