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疆大典已过,北疆风波告一段落,中北二疆龃龉却是刚刚开始。
那庆王在乌氏受了气,回来之后自然是一番添油加醋,上报皇帝和太子。只是四疆原就分化已久,自立于朝廷。任苍玕如何滔滔不绝,夸大描绘乌氏之狂妄,众大臣仍只是装聋作哑,一言不发。
皇帝也心知不能把乌氏怎么着,可终究难咽这口窝囊气,便叱问太子道:“太子对此事有何高见?北疆如今情形,可都是太子功劳啊。”
苍珏回道:“儿臣以为,或可……安抚。”
“安抚?如何安抚?”
“回父皇,可立刻着人打听乌扬喜好,拟……拟了圣旨,差人送去。”
“太子当初突袭朱雀台,诬指乌远坤谋反,怎么就没想先请了朕的旨意呢?”苍麟懒靠龙椅,冷冷瞥了他一眼,道:“这会子捅了篓子,倒想起叫朕舍了脸面,以圣旨向乌氏请罪了?”
“儿臣……儿臣不是这个意思。”
苍麟哼笑道:“任他乌扬能力通天,想造反也得个五六年,到时候,还不知道这龙椅上坐的是谁呢。”又道:“罢了,朕乏了,太子去办吧。回头把奏本呈上来,朕看了再说。”说罢,便由几个太监搀扶着,下了朝去了。
太子挨骂受气,回到府上自然免不了拿周梅海撒气,周梅海情知有错,不敢反驳。郢休则坐在一旁摇着扇,若有所思。
苍珏劈头盖脸骂过一通,喘着气坐下歇了,问郢休道:“郢休,你以为此事如何?”
郢休起身,拱手道:“此事棘手,却也不是全无办法。郢休不才,有长短两计献与殿下。”
“哦?”苍珏疑问:“长计如何,短计如何?”
“为长计者,殿下可曾听过无餍?”
“无餍?”
“正是。古书有云,世间万恶皆由’贪’起,贪之实形,无餍也。由贪生厌,厌有四化:恨、悲、惧、躁。四化之实形,恨煞、悲煞、惧煞、躁煞是也。四煞能力各有不同,但都以激发人胸中煞气为根本,人自有恨悲惧躁,然后方可为四煞所激发,继而丧命,只有这无餍不同。”
“如何不同?”
“无餍身为万恶起源,自寰宇初定,便是三界第一魔头。传妖术无极,冥法无边,有噬阳转阴之能,移天换地之力,现世即可引三界回混,五行归元。”郢休缓摇玉扇,继续说道:“四煞激人煞气,无餍却可灭人心性,重塑肉身,使为傀儡鬼军。”
苍珏听他说得邪乎,不由往周梅海身边近了一近,问道:“什么意思?”
郢休淡然:“无餍出世,可指百万活人为鬼,化作大军,为主所用。”
周梅海听得出神,插嘴道:“百万鬼军……那岂不是连秦氏也难以为敌?”
“百万不过代指,天下有多少活人,便有多少可为它所用。”郢休笑对太子道:“殿下若得此魔,十日便可踏平天下。”
苍珏怯道:“踏平天下,本宫还做个屁的皇帝?算了吧,本宫还想多活几年。”
周梅海亦道:“正是啊郢休公子,这般能放不能收的魔头,咱们凡胎肉身,实在不能驾驭。”
“有阴必有阳,有来必有去,此乃天道也。无餍如何厉害,也终究是三界一物,逃不过这天道去,又岂会能放不能收呢?”郢休微微笑着,对太子道:“殿下,此魔不仅能放能收,且可认主臣服,为人所用。”
“当真?”苍珏并不相信,问他道:“如何臣服?”
“殿下可知,八百多年前,混沌天师尚且在世,秦李两派亦尚未分家。彼时两派始祖秦剑、李仁,都在凤栖为徒。他二人皆是四五岁上便入了凤栖,自幼在混沌天师膝下长大,二人脾性却颇为不同。那秦剑性格孤僻乖张,行为狂悖,视道德礼数为无物,又对仙法幻术痴迷至极,常偷偷摄取死人灵气,以加持自身法力。后被混沌天师发现,罚影笞五十鞭,只打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混沌天师深知天性难移,担心自己死后秦剑成魔,为祸天下,无人能敌,便将自己百年来,所访无餍踪迹记录交予李仁。传天师当年已与李仁合力召出了无餍,并以一己之身将其封印。李氏历任家主都有密诏一份,诏曰若他日秦氏走火入魔,祸乱天下,则李氏可以灵器灭之。此灵器,指的便是无餍。”
郢休笑了一笑,对太子道:“殿下试想,混沌天师既有此诏,又怎会没有驾驭无餍之法呢?难道天师为了除灭秦氏,要叫整个人间毁于一旦吗?”
周梅海一介粗人,从未听过此等异事,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半晌不能回神。
苍珏虽曾听过此物,却从不知这其中许多隐情,一时也有些惊异,结巴问道:“可是……可是这无餍毕竟只是传说,从没人见过。”
郢休道:“空穴方可来风,传言如此,便必有其可信之处。”
“既如此,还不快把李孝工叫来?本宫准他的假,明日便回去把那无餍找出来!”
郢休却笑着摇了摇头:“殿下,李家主并不知道无餍所在。”
苍珏道:“他是李氏家主,他不知道谁知道?”
“凤栖秦氏与象山李氏自分化以来,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且因秦氏尊主历来孤僻桀骜,虽阴邪之气甚重,却并无为害天下,祸乱苍生举动,故而八百多年来,并不曾有李氏后人寻找过这所谓灵器。”
苍珏疑惑:“那你知道?”
郢休亦摇头:“不知。”
“不知?”苍珏气道:“那你刚才说那么多,岂不都是废话?”
“殿下息怒。此物既然交予李氏,李仁死前必然会留下线索,以防他日秦氏有变,好教后任家主找寻。因此李孝工只是暂不知道无餍在何处,而绝非找不出。”
“那就快找啊!让他现在就去!”苍珏当下便要着周梅海去请李孝工。
郢休制止道:“殿下,此等上古灵器,三界魔尊,若如此直白说与李孝工,难保他没有异心。不如将此事交予郢休来处理吧。”
苍珏想了一想,点头道:“也是。那你多久能找到?”
“或许一两年,或许三五年,都未可知。”
苍珏怒道:“什么?乌扬那狗东西都骑到本宫头上来了,你却说再等三五年?你干脆等本宫死了再找得了!真他妈废物!”
郢休原正站着回话,此时慢条斯理地坐了下来,垂下眼睛,微不可察地冷笑了一下,摇着扇子,面上仍是一派儒雅从容。
周梅海察觉他发怒,忙从旁劝道:“主子,您别着急。郢公子方才不是说了,这是长计吗?那无餍如此神威,想来也不是易得的。不如听听短计?”
苍珏气呼呼坐回案前:“短计如何?还不速速说来!”
郢休不语。
周梅海忧心他与太子冲突,情急之下扑通跪倒,对太子道:“主子,乌扬此事都因我而起,现下却让您和郢休公子为难不已,都怪我,是我给主子添堵了。”
太子闻言,破口大骂:“你不提我都忘了,乌冲那事儿本宫还没跟你算账呢!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儿,这回本宫若是栽在乌扬手中,必先杀了你这狗东西殉葬!”
太子火气上来,便叽哩哇啦长骂不止,周梅海却跪在殿中一言不发,只拿眼角偷看郢休情绪,望他消气。
待太子骂过一回,口干舌燥喝茶润喉,郢休方淡然开口道:“殿下勿忧,乌霍两氏一向互为倚靠,如今若能挑拨西北二疆不和,令其互相残杀,待得二疆兵力消耗,境困难支之时,再行雷霆之军北突西进,则必能一箭双雕,坐收渔利。”
“挑拨?”苍珏没好气:“你二人假扮霍山谋害乌冲,把那乌冲双腿都废了,他西北二疆也没见不和,还要如何挑拨?”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西北二疆之盟约已历百年,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可破。盟约重修,既说明二疆仍有相互倚靠利用之心,也说明二疆嫌隙已生,非要重订条款方能维持,和解实不过表象耳。”郢休道:“现有短计,可加深二者误会,再破联盟之谊。”
“说!”
“请殿下务必请旨加封霍山为王,并送重礼为其庆贺,以表亲厚。太子送贺,西疆不敢不收,西疆收了,北疆便更怀疑霍山已归顺于殿下。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此事需先试探乌扬反应再做定夺。请殿下尽快修书与乌扬,亲向乌扬请罪,并称是轻信了奸人挑拨才会如此。若乌扬愿与殿下修好,便说明这西北二疆虽仍同坐着一条船,可掌舵人却已换了殿下您了。若乌扬不愿与殿下修好,殿下便立即请旨加封霍山。”
太子面色不喜,默然无语。
郢休见他情形,便知是嫌着与乌扬赔罪有**份,轻摇玉扇掩了面上鄙夷,冷声道:“殿下如若不肯,郢休还有一计。”
“何计?快说。”
“自今日起,招兵练马,准备一战。”
“算了算了!”苍珏烦躁,摆手道:“你……你今日先替本宫把那信写了,待本宫看过再说。”
郢休领命,行礼告辞。
“还有那无餍,你赶紧去找,要多少银子只管说。”
“郢休领命。”郢休拱手领命,抬眼看了看周梅海,转身离了殿去。
这日夜里,太子宫西跨后院正殿,郢休正在灯下看书,其贴身小厮思恭捧了茶,轻声道:“主子,睡吧。”
时已戌时近末,那郢休却常服未换,穿戴齐整,似还有事未了。闻言懒懒开口道:“你先去吧,把门带上。”
“是,小的给您换盏灯便走。”
主仆正说话间,忽见一人锁腕银甲,长臂窄腰,轻声立在门前。思恭看了看主子,垂下头,一声不吭带上门走了。
“周兄怎么来了?”话是这般问,可语气平淡,全无惊奇。
饶是如此,仍叫门口这人为了难,语噎道:“我……我以为……”见灯下那人头也不抬,只顾看书,这人结巴得更厉害:“是……是我搞错了……郢公子,我……我这就……”
“既然来了……”郢休打断:“就先坐罢。”
“是。”周梅海“铿锵”着一身重甲,往左首一张木椅上坐了,没话找话道:“听……听说郢娘娘已经侍了寝了,恭喜啊。”
郢休抬眼冷冷瞥了他一眼,并不答话。
“呃……”周梅海自感失言,垂了头不敢再说。
书房内静得尴尬,郢休不说话,却也并不赶他,只是一味翻看书册。
周梅海想走,却又舍不得走,一番搜肠刮肚罢,终于想到:“啊,那个……无餍的事,郢公子打算怎么办?可是要去象山么?”
“不用。”
“可无餍不是李氏灵器么,不去象山怎么找?太子爷脾性暴躁,手段又且狠辣,万一找不到……”
郢休不耐道:“无餍不在象山,去做什么?”
“哦,那在哪里?”周梅海见着郢休不慌不忙,心里愈发替他着急,忧心道:“要不我想办法去找吧?”
郢休瞧了他一眼,淡道:“无餍一事,我自有办法,不用你操心。”
周梅海得这人看了一眼,即便是被责备,仍忍不住笑脸:“是,郢公子说有办法,就一定有办法。梅海是粗人,确实帮不上忙。”
郢休沉默片刻,转问道:“今日殿上太子见怒,你偏却重提乌冲一事,可是故意?”
周梅海道:“是……是梅海无用,眼见你受辱,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用这种粗笨法子,替你遮掩一二。”
郢休闻言,看了他一会儿,问道:“你说太子手段狠辣,那万一哪天我和太子冲突……”
周梅海似是等他问这一句似的,不待他说完,便即答道:“梅海一定竭尽所能护你周全!”
“可若是我不对呢?”
“你对也好,不对也罢,我都护着你。”周梅海神情坚定:“只要郢公子不嫌我身份低微,我周梅海就是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也心甘情愿!”
这一番话说得激昂,郢休轻笑了一笑,展开一卷图册在案上,对他道:“你过来。”
周梅海近前去看,却见是一卷皇宫地图,以朱笔描绘着许多路线,又在瑶台和太子宫处画了圈。
“两万禁军,把控宫内一切出入要道,以瑶台苍龙殿为保护,对太子宫中行使看管。”郢休道:“梅海,殿下如今图谋大业,却处处被人监视,为人撤肘。自由尚且不见,何谈行动?”
“禁军是皇帝心腹,这……确是太子爷疏忽了。”
郢休道:“殿下若要功成,关键便在这两万禁军。梅海,我准备奏请殿下,升任你为禁军大统领,你以为如何?”
周梅海大惊:“我?”
郢休点头:“正是。禁军统领一职事关成败,干系重大,必得要可靠心腹方能坐得。你对殿下忠心耿耿,又且武艺高强,殿下身边,再没人比你更合适了。”
“殿下……”
“殿下若安了心思做这太子也就罢了,可如今他所求甚多,又无一筹谋,他日一旦事败,只怕这两万禁军,立时便能要了殿下的命。”郢休轻拍了拍他肩膀,轻声道:“梅海,你我为人臣子,理应为主分忧,是也否?”
“这是自然。”
“既如此,还有什么可顾虑?殿下那边,我自有安排,快则三月,最多一年,这禁军大统领的位子,便是你的了。”郢休说罢,意味深长笑了一笑:“况且,这个位子只有你坐,我才放心。”
周梅海却并不察觉,只痴痴盯着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应声道:“好,都听你的,全听你的。”深深望向他双眸。
郢休默默收回那只手,轻敲着书案,掩饰心中厌恶情绪。那周梅海却盯着他骨节分明,白净修长的手,鬼使神差般地握了上去。郢休身子猛的一僵,当即收手,不想却被周梅海紧紧抓住。
“休,我……我……”
周梅海目光灼热,心思明显,郢休却冰塑般冻在座中,侧过视线忍耐着,一动也不敢动。
“休,你那么聪明,一定明白我的心思,是不是?”周梅海不断摩挲着那只手,带着央求柔声道:“我会听话的,真的,你放心好吗?这辈子,你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死也甘愿。”
郢休微皱着眉头,难掩嫌恶,却终究没说什么,只挣脱了手,冷淡道:“我乏了,你回去吧。”说罢,再没瞧他一眼,便起身去了卧房。
周梅海痴痴呆呆跟了过去,站在卧房门口,饿狼般看着他卸了冠,净了面,准备就寝。
郢休背着身:“我要更衣,你还不走?”
“是……是,我就走,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