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宁一口否决:“不妥。”
“有何不妥?留他在此,一可表我诚意,加强盟谊,二能洞察乌氏动静,以备不测。如此一举两得,有何不可?”霍崇林道:“他不是想读书吗?在哪里读还不是一样?”
霍宁冷色:“父亲,西北二疆原并无嫌隙,如今困境,无非是有人假扮兄长,从中挑拨罢了。为今之计,应尽快解除误会,而不是一味示弱求饶!”
“放肆!你以为我甘心示弱?”霍崇林怒道:“误会解除并非一时半刻,况且我疆偏远,谁留在这儿查清真相?你吗?”
“孩儿领命!”
“哼,答应得爽快,你倒是说说,打算怎么解除这误会?”
“雁过留痕,只要肯查,定见端倪。”霍宁面不改色,冷声道:“依乌冲所说,黑袍人由太子贴身侍卫陪同而来,那么此事定然与太子脱不了干系。安儿在知礼阁读书,我自当有所安排。”
霍崇林冷哼一声,面色却已自缓和了下来:“你既有打算,便只管去做吧。知礼阁就在皇宫院内,学政又归太子分管,若安儿能够留在知礼阁,时时通报,也确是多有益处。”
霍宁与父亲商议政务罢,已是深夜时分。霍安早已入睡,只因他未归,胆小不敢熄灯,便仍留了一支烛火在床头。霍宁悄声换下衣物,近前熄灯,不想却见着一只嫩绿色的香囊,被他攥在手中。那香囊成色很新,香味浓厚,似是新得。
霍宁惊疑,安儿年不过十一,怎么就有这些女儿家的玩意儿?又想起他今夜哭闹,非要去辛邑读书,难不成真是为了与什么人鬼混?
那霍安正在梦中,猛感手中异动,睁眼便见兄长威严坐于床头,手举一香囊寒声问道:“哪儿来的?”
“兄长……”霍安畏惧:“捡……捡来的。”
“哪儿捡的?”
“门……门口……”
“什么时候?”
霍安被兄长一双虎眸凛凛盯着,只觉浑身哆嗦,无从躲避,颤声道:“兄长……我……我……”
“说!”
这喝斥声音不大,霍安却当即被吓得哭了出来。他这兄长穿着件衬衣坐在床头,既不像父亲那样怒骂咆哮,也不像长兄那样挥拳打人,仅仅是这么阴沉着脸坐着,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上头四位兄长,霍宁不过排行第三,一向却比父亲还要叫他害怕。
“我向父亲求情,让你去辛邑,不是为了让你出去鬼混!”
霍安哭道:“我……我没有……没有鬼混。”
“那这是哪儿来的?”
“别人……别人送的。”霍安一味哭着不敢抬头,却仍被吓得什么也想不了,胡乱招供道:“我……我拿糕饼换的。”
“别人是谁?”
“我不知道,我不能说。”霍安知道父亲不喜欢秦昭,严禁他与他来往,嚎啕哭道:“哥,安儿……安儿没有鬼混……”
霍宁看他哭得难过,心知他不是那撒谎狡赖之人,放柔了些声音问道:“为什么不能说?”
霍安只是哭着摇头,却不回答。
霍宁轻叹了口气,翻看着手中香囊,不料却见那香囊背后,娟秀刺着一字“昭”。霍安内向,朱雀台几日,便只与秦昭一人来往,这“昭”字代指是谁,一想便知。
他与这秦昭几番接触,见他勤学上进,正义敢当,以为他日或成栋梁。不想小小年纪,便学同其父一样玩世不恭,风流放荡。霍安心思单纯,若当真跟这人称兄道弟,他日可不知要成什么样子了。
霍宁一股子邪火凭空而起,举了那香囊,问道:“是那魔头给你的?”
霍安闻言大惊,急忙否认:“不是不是!不是秦昭哥哥,不是他不是他,真的不是他!”
霍宁见状,已知所料不错,忍怒道:“秦氏作风放荡,以后不许你再同他来往!”
“昭哥哥他没有……他……”
“没有什么?这般女儿思情之物,难道还是他自己绣的不成?”霍宁恼火:“我霍氏家风,忠勇刚正。你不肯读书练剑也就罢了,若胆敢学人轻浮风流,我绝不轻饶!”
“是……”霍安怯懦着,鬼使神差地遮掩道:“秦昭哥哥……回凤栖去了,以后也见不着的。”
霍宁阴沉着脸,起身吹熄了灯:“睡罢!”
“嗯……”
子时至末,霍氏院内方落寂静。一墙之隔煦王院内,却仍有躁动未息。
今日一场封疆大典,多少人心起伏。既有人忧愁恼怒,便就有人欢喜兴奋。似是那渴极之人见了井,落水之人抓了岸,其心潮之澎湃,思绪之振奋,直叫人辗转反侧,无法成眠。那煦王院内所住,便有一人,名叫李妙善的,正在房中搓手踱步,幻想着飞黄腾达,富贵荣华。
这李妙善本名付善,原是个苦出身。祖辈皆是贫农,到得他父亲这一代,更是穷的叮当响。付善作为家中独子,长到二十岁上,连件合身的长衫都裁不起,更不要说娶妻生子了。
十年前,那付善偶然听人说起,邻村一人入师李氏,在象山学习不过两年,便进了官府伺候太守老爷去了。如今一家子开宅建府,吃香喝辣好不舒坦。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付善眼见现下生活无望,呆坐家中也不过等死,便央请父母,决意出去拼上一把。好在父母支持,卖了他两个妹子和三亩薄地,凑足了学费银子给他。
学费有了,二老又低声下气,四处借面借粮,做了八十余个窝窝,统统交给儿子带了,做个口粮。至于这一路上住宿开销,却是再没一点办法可想。
那付善就背着这么一袋窝窝,风餐露宿,千辛万苦才到了象山,拜在李孝工门下,做了妙字辈弟子,改名李妙善。
这李妙善因着年龄出身,心思敏感,事事要强,偏又资质平庸,毫无出众之处,前途堪忧。
三年苦学罢,声泪泣下求了少家主李瑜带他去辛邑,可把个千余亩的皇宫走了一遍,三十余位皇子皇孙,无一人肯收。
可巧这日苍玒正在府中,那苍玒原就是个心思浪漫之人,只道人活着第一要紧,便是一个情字。见那李妙善跪在脚下呼天抢地,备说身世之悲惨,学业之勤苦,亦不由得动情落泪,留了他在府上。连月俸都给双倍,好叫他寄钱回家孝敬爹娘。
李妙善原以为自此便是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不想来不多久,便发现这苍玒一味风花雪月,从不过问政事。且因其生母早逝,娘家势弱,在宫中颇受冷待,若要靠他升官发财,倒比登天还难。
他在这煦王府一呆便是两年,初时也曾四处钻营打听,送礼使钱,想要换个主子。后来见这皇室内尊卑固化,似铜墙铁壁一般无法动摇,便也慢慢死了心。只每日想法设法地搜刮油水,中饱私囊,做个蠹虫罢了。
前些时日,苍玒与二秦到辛邑城中见那星盼,李妙善来回奔波,上下打点,捞了不少好处。因听说主子要参加封疆大典,便央请要一同前来。想着这各疆派有头有脸的人物齐聚一堂,说不定便有人做了伯乐,相了他这匹千里马去。
大典这日,他因见着乌扬意气风发,强悍霸道,且有自立于世,抗衡中疆之势,当即便动了心思。回到屋中反复盘算,思量前程,闹了整夜不曾合眼。及听得钟楼报了卯时,便咬牙定了主意,整了衣衫直奔乌扬院中。
且说乌冲正在梦中,忽听得一人在外叩门道:“主子?”却是乌扬贴身小厮乌玄泰。
乌冲应道:“扬儿还睡着,什么事?”
“大公子,煦王爷门下辅官求见,说有急事请见主子。”
“急事?”乌冲略见不喜,但仍披上衣物,对外道:“叫他进来吧。”
“是。”
房门轻启,李妙善探头探脑进得屋内,扑面便闻一股浓重酒气。正堂之上,摆着满桌残羹冷炙,六七个酒坛东倒西歪扔在一旁,显见尽兴。往里走,东首卧房内摆着两张床,乌扬衬衣散发躺在居中大床上,仍在呼呼睡着。乌冲亦未梳洗,只稍稍拢了发,批了件外衣,坐在右首一张软塌之上。
这软塌是乌扬着人专为乌冲打制,就靠放在自己床榻右侧,以备有时他兄弟商议政务晚了,可留在这里歇息。昨日他当逢大喜,心情高涨,应酬过宾客,又与乌冲在房中喝了一场。兄弟二人哭哭笑笑,直弄到半夜方睡。
那李妙善见此情景,便知他兄弟感情匪浅,当即一头跪倒在乌冲榻下,哭诉身世,夸口学问,以求收留。
乌扬沉睡被人吵醒,刚一睁眼,便见一陌生男子跪倒在乌冲榻下,不由大惊,猛地坐起,一把拔出雀云剑,直架在李妙善颈间。
“滚开。”乌扬声音低沉,带着酒后初醒的鼻音。
李妙善吓得大叫,急忙跪着往后退。
“扬儿,不妨事。”乌冲道:“他是苍玒身边辅官,因见其无能,想要投靠我乌氏。”
乌扬怒声:“卑贱狗奴,也敢妄议主子是非?”说着,把剑往那李妙善脖颈上逼了一分:“苍玒无能,就在识人不善,心软仁慈,养你这般背主忘恩之辈在身边。今日,我便替他清理门户!”
李妙善“哇哇”乱叫,连连求饶:“乌疆主饶命,乌疆主饶命啊!小的再也不敢了!”又去求乌冲道:“乌大公子救命,乌大公子救命!”
乌冲道:“扬儿,你先把剑放下,慢慢商量。”
“有什么好商量?这等狗奴,我见一个杀一个!”话虽如此,却仍依言收了宝剑,低声骂道:“苍六个废物,都养了些什么玩意儿?蝇营狗苟,钻营都他妈的钻到我这儿来了!”
乌冲示意李妙善出去,待门关上,对乌扬道:“扬儿,此次我乌氏遭此大难,无非是朝中无人,又被辛邑围困在这深山之中,闭塞不通。此人既在皇宫行走,我想或可为我所用,作个眼线在朝中。”
乌扬道:“兄长,就这种货色,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根本没法用啊。”
“此人入宫辅佐苍玒两年,人人熟识,即便行踪暴露,也在他煦王府上头,与我乌氏自不相干。”
“话虽如此,可是……”乌扬已见心思活动,但仍担忧:“这狗奴才见利忘义,今日背了苍玒,焉知明日不会背我乌氏?”
“这有何难?此人双亲在世,只将他父母接到雀城安置即可。”乌冲道:“扬儿,我知道你和苍玒交好,但我想留这人,原也不是为着对付苍玒,不过是作个探子,通报宫内消息罢了。若真有个什么差错,咱们及时收手便是了。”
乌扬皱着眉,却点了点头:“我知道。”
“况且苍玒堂堂亲王,奴才再怎么不规矩,也断牵扯不到他身上。”
乌扬沉吟道:“好,就依兄长所言。”
他兄弟二人又附耳亲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切议定,方喊了李妙善进来安排。
那苍玒吃多了酒,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浑然不知自己手下奴才,已悄为他人谋事。
秦氏早去,苍玕苍玒也于下午启程回了辛邑,南疆金氏、象山李氏亦都告辞。只剩西疆霍氏,因要重修盟约,又耽搁了两日,至第五日方才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