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疆大典这日,朱雀台上下一早便忙碌起来。
那乌扬当逢大喜,朱衣红甲全身披挂,高梳发髻于上,英姿勃发,虎虎生威。唯左臂上,缠有白布一条,很是扎眼。乌冲亦改换行头,发髻半扎,束一顶红玉雀纹冠,少了沉闷,多了儒雅。
吉时将至,乌府小厮引领各疆派陆续进入,在典礼大坛下站定。那礼坛被着意设在乌氏祠堂前,正中摆桌案一张,焚着一个香炉,两支白烛,另有几盘果品,似是祭奠一般,颇见诡异。
秦李两氏与苍玒并肩在前站了,西南两疆列后。金光正因见秦昭未在,便低声与霍崇林道:“那小邪魔可是被打废了,今日竟连大典也不能出席。”
霍宁听闻金氏如此称呼,深以为不妥,皱眉不语。
霍崇林道:“想应不会吧。”
“怎么不会?”金光正道:“你没瞧见昨天那法鞭?黑黢黢带着倒钩,根本不是人间物件。小邪魔身又单薄,这么几鞭子下去,能好了?”
“秦氏家事,何劳你我费心?”霍崇林道:“金兄只道法鞭凶残,殊不见那秦昭小小年纪,邪魔远便已然管他不住了。”
“啧啧,这话不错。”金光正摇头叹气:“有其父必有其子啊,指不定小邪魔这会子哪儿逍遥快活去了。”
霍安插嘴道:“秦昭哥哥仍在罚跪,我今日见他了。”
霍崇林闻言气恼,斥责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与那小魔头来往,你都当耳旁风了是吗?”
霍宁道:“父亲,秦昭并无作恶之举。”
“哎哟宁儿啊,你以为他昨日替你挡了一鞭,便是个好人了?”金光正道:“你道那凤栖秦氏都是些什么人物?八百余年改朝换代都没人敢碰一碰的角色,能是良善之辈?”
霍崇林冷声对宁安二子道:“秦氏阴邪放荡,你们谁敢结交,家法处置!”
正说着,便见一礼官上台喊道:“吉时已到,封疆礼启。”又道:“请北疆疆主扬!”
不料乌扬并未就出,反见数百乌林军,朱盔重甲,持剑执盾,呼啦啦涌进院内。那乌林军装备精锐,士气昂扬,一声呼喝罢,肃整围立院中,颇见威势。台下众人原有那低声交谈的,应酬寒暄的,此时都噤了声,整装站定,不再言语。
院内静肃,方见那乌扬手按雀云剑,威风凛凛现于礼坛之上。乌冲紧随而出,停于其后,怀中抱着一个什么东西,用白布遮着。
众人见他兄弟二人左臂上都缠着一条白布,倍觉疑惑。乌远坤下葬已三月有余,何以今日戴了孝来?
那礼官见疆主就位,便上前喊道:“宣圣诏!”
言毕,便见庆王苍玕,盛着苍龙朝服,缓步上台。两名礼典太监,各捧一盖了红绸的朱漆托盘,跟随而上。那苍玕先揭了其中一个,双手捧过诏书,宣读皇上圣诏。乌扬与台下众人,尽皆跪听。
接旨罢,礼官又喊:“赐冠!”
苍玕再掀一托盘,内中却是乌远坤生前所戴疆主高冠。红玉铸就,雕朱雀一只,乃苍三世祖赐田灵王之物,后一代代传下,是北疆疆主地位之象征。
苍玕双手取过,正待要往乌扬头上去戴,那乌扬却突然起身,道了声:“慢!”说罢,自乌冲怀中接过那牌位,端正摆上桌案,掀开白布,却见正是其父乌远坤之灵位。
苍玕道:“乌疆主,你这是何意?”
乌扬重跪灵前,朗声道:“请庆王在此处为乌某赐冠!”
众人诧异,庆王携皇帝圣诏而来,表代中疆,乌扬却喝叫他灵前赐冠,分明就是打着中疆的脸,泄恨太子无端诬陷,以致其父冤死。
苍玕面露不满:“乌疆主,四疆之位乃圣上御赐,容不得……”
话未说完,便被乌扬厉声截断:“请在此处赐冠!”院内数百乌林军齐喝:“赐冠!赐冠!赐冠!”
其呼声整耳欲聋,在场众人无不受惊,苍玕亦大骇。在乌远坤灵位前把个朱冠与他戴了,连贺词也不及说,便慌慌忙忙下了台去。
乌扬隐见笑意,扶了扶冠,起身道:“承蒙各位抬爱,我北疆七万万亩疆域,一千余万百姓,自今日起,便由本主代亡父执掌。本主不才,不敢腆称光宗耀祖,唯以除暴安民、强军戍边为己任,务叫百姓安居乐业,生息繁荣,保我乌氏百年之基业,万民之太平!”
乌林军齐喝:“除暴安民!强军戍边!”
皇帝圣诏,庆王赐冠,乌扬却私将“代天子”改为“代亡父”,话里话外不提辛邑与皇帝一字,摆明就是示威。虽说四疆分化自立百年,久不把辛邑放在眼中,但有些事一旦摆放在明面上,就如同那开了弓的箭,再回头不得。台下金霍两氏互看了一眼,彼此了然。
却听乌扬喝道:“乌林军何在?”
众军齐喝:“在!”
“总将何在?”
一四五十岁精壮大将,头戴红缨盔来到台下,高声应道:“乌忠义听命!”
“点将!”
那乌忠义起身站在台下,冲着院外喊道:“一部点兵!”
一高大将军上前复命:“一部将军张念回总将大人。一部兵士两万,分营四个,各领兵士五千。”
乌忠义点头,又喊道:“二部点兵!”
……如此这般,直喊到第九部方止,每部都各有兵士两万,九部便是十八万。
西疆乃四疆之中,边境冲突最频繁猖獗之处,那霍氏之精锐虎军,也不过十万而已。乌氏之北疆外无侵扰,内无叛乱,却有十八万精锐,便是造反,也足以一战了。
若说方才威慑庆王灵前赐冠,是个与中疆势不两立之心,那么这点将,便等同于宣战了。一时间台下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乌扬则昂然立于高台之上,威风凛凛,傲视于下。
一片混乱中,那霍安趁着父兄与金氏紧张议论之时,偷偷跑了出来,去找秦昭。
秦昭仍在地上跪着,腿下一片干涸血迹。一少年盘坐其旁,正闭目凝神,运了法与他疗伤,却是秦九方。
“秦昭哥哥。”霍安见着心疼,掏出个酸奶糕饼递过:“秦昭哥哥,你跪了整夜,一定饿了吧?这是我从平宁台带来的酸奶糕饼,我自己做的,你吃点。”
秦昭正当困乏饥饿,那糕饼又酸甜清爽,很对胃口,三两口便将一整个下了肚,对他道:“安弟,我稍后便要随师父去辛邑了,你自己多保重。”
“稍后?就是一会儿就要走吗?”霍安闻言着急:“可我……可我父兄说,说我们要过两日再走,怎么办?”
秦昭笑道:“那你就自己多保重,他日你若得空来辛邑,可以再找我。”
“你去辛邑做什么啊?”
“去知礼阁读书。”
“哦,那......你要去多久?”
“不知道,也许一两年,也许三五年。”
霍安哭道:“怎么这么久,怎么这么久啊?”
秦昭替他擦泪,笑道:“我不去辛邑也一样啊,你在天水,我在凤栖,很远呢。”说着,掏出星盼所赠那香囊给他,对他道:“我跟着师父生活,也没什么好东西在身上。这香囊原是别人赠与我的,如今送给你,就当是你拿糕饼与我换的,留个纪念吧。”
霍安接过香囊攥在手中,哭泣不止:“秦昭哥哥……”
正在这时,秦九方却突然站起,恭敬道:“尊主。”
原是那秦远嫌着典礼烦躁,带了秦九严提前回来。霍安害怕这人,急抹了泪往柱后躲去。秦远却瞧也没瞧一眼,拽起秦昭,便风也似的去了。
上午大宴之后,霍崇林父子便在书房商讨封疆大典与盟约事宜,直至天黑也未见歇息。入夜,霍安突然敲门进来,对霍崇林道:“父亲,安儿想读书。”
“好。”霍崇林略见疑惑,却难掩惊喜:“待回了天水,就请田先生授课,从头教起。”
“父亲,我……我想去知礼阁读书。”
霍崇林道:“安儿,知礼阁在辛邑,千里迢迢,你怎么想去那儿?你若嫌着田先生不好,再请其他先生便是。”
“因为…..因为知礼阁是……天下第一。安儿可以……可以学到更多。”
霍崇林立察异样,与霍宁相看了一眼,回绝道:“不行!在平宁台我尚且看不住你,若真是去了辛邑还了得?”
霍安着急,哭道:“爹,不会的,安儿真的是……真的是想读书。”
“混账!还想骗你老子?你以为我看不出你打得什么主意?”
“爹,求您了,爹……”
霍崇林怒道:“不要再说了,给我在平宁台好好呆着!”
霍安失望委屈,嚎啕大哭。
霍宁也瞧出他心思有异,沉吟半晌,劝解道:“父亲,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安儿能有此心思,还是要支持才好。”
“不行,天水距辛邑遥遥四千多里,没人管着,他还不得翻了天去?”
霍宁道:“父亲,若他当真无心学业,在家也是一样管不住,去辛邑至少还能历练一番,长长胆气见识。”
霍崇林拧着眉头瞧了一眼霍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粗声道:“若胆敢在外头鬼混胡闹,丢人现眼,我摘了你的脑袋!”说罢,瞪他道:“还不出去!”
“是。”霍安脸上还挂着眼泪鼻涕,咧嘴笑着,感激地看了一眼霍宁,欢天喜地地走了。
霍安一走,方才还热热闹闹的书房,忽然就静了下来。父子二人半晌不见言语,又复了凝重氛围。
霍崇林起了身,负手朝窗外看了一眼,叹气道:“戌时已过,灯火通明啊。”以今日封疆大典之情状,现下各疆派确没几个睡得下的。
“乌扬此人,薄情狠辣,以后这西北二疆之间的关系,怕是不妙。”霍崇林忧心忡忡:“此人只能为友,不可为敌,否则后患无穷。”
霍宁道:“乌远坤一事,乌扬斩杀叛徒、火烧周家堡、折辱苍玕,如此仍嫌不够。以此人之偏执气盛,交恶只在早晚。还是尽快扩充军营,壮大我西疆实力方为上策。”
霍崇林点头道:“今年各兵营虎军选拔,提前至六月进行,人数也要翻倍。宁儿,你整治土军颇有奇效,我现下再交火军与你,望你务必在两年之内,将此二军整肃为虎军最精锐之部队。”
“是。”
“明日重修盟约,能稳得几时算几时吧,唉。”霍崇林又叹气,道:“他若是未婚,我倒可以考虑将旻儿嫁过来,巩固两疆关系。只是现下这乌扬三房妻妾在府,又且寡义薄情,我即便狠心将旻儿嫁来,也终究是无济于事。”
霍宁一向不喜联姻,闻言皱眉不语。
霍崇林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身道:“不如将安儿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