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已过,皇宫各处寂静一片,唯东南角煦王府灯火通明,嘈杂忙碌。秦昭不在,秦九方领着一众师兄弟在前院,正帮着下人们,打扫被翻抄过的王府。
煦王府中白绫未铺,素饰未挂,只在后院正殿停着三口棺木,次子苍效领幼妹守孝于前。
星月俱隐,漆黑噬人,将屋顶上一人吞入其中,掩他无颜祭拜之羞。
“六儿,小远敬你。”秦远半醉不醉,抱着个酒壶斜坐屋顶,喝一口,洒祭一回。
酒是好东西啊,叫人头脑混沌,想不清楚自己做过多少错事,有多么自私无耻,害过多少性命。酒也是个坏东西,叫人一闭眼,便想起那人颈上触目惊心的裂口,和怎么捂都捂不住的鲜血。
错觉中,手上温热,总以为仍有热血,自指缝间喷涌而出。秦远抬起手来,在夜色下仔细瞧着。干干净净,没有血迹,只有他反复清洗时,搓破的伤口。
是了,已经大半天了,哪里还有什么痕迹。
小六儿,晌午就没了。
黑暗中,一阵纷杂的脚步声走近,却是秦昭秦景沉护了一顶轿子回来。后头跟着二百余位侍卫、太监、宫娥等,抬着三口苍龙棺木,捧着无数白绫素饰。
轿至门口,长生打帘,苍政下轿,人已上冠。
“景王政,接旨。”一公公立于前院,朗声报道。
苍政领合府众人跪接:“苍政接旨。”
秦远快慰,仰脖痛饮一口,到底是他昭儿,办事如此利索妥贴。
后院空荡,尤显那三口棺椁刺目。秦远飞身落下,正跪于前,重重磕了四个头。
似是梅河的风沙吹近,昨日仍艳阳高照的霞鸣,翌日一早便狂风大作,黄沙漫天。辛邑外城的星合府中,大白日里便笙歌艳舞,觥筹交错。
秦昭率一众弟子赶到时,秦九严正哭丧着脸,领着千余名师兄弟守在院中。
“怎么回事?”
“少尊主!”秦九严见他前来,见着救星似的,忙上前道:“尊主昨夜从宫中回来便这样了。”
秦昭瞧了一眼院中弟子:“来这么多人做什么?”
“尊主说,煦王爷生前喜好热闹,如今人虽去了,可这星合府断不能冷清了,所以叫弟子们在此候着。”秦九严指了指后院,道:“辛邑城所有出牌的姑娘都在里头了。”
秦昭点了点头,未再说话。
秦九严却是瞧见他身周黑气逸逸,道:“少尊主,您这是……”
“无妨。”
秦九方憨声道:“煞气攻心,收都收不住了,哪里无妨?!”
正说着,“轰”地一声巨响自后院传来,立时尖叫哭喊声四起。“不好!”众秦人闻声急飞往后院。
只见着后院正殿不知何故塌了一半,**十名半裸-女子瘫坐院中,惊慌缩在一处。
“啊!!”又一声尖叫自正殿传出,却见那秦远衣衫不整地,敞着满胸吻痕,将一女子粗暴扔在院中。
“方才,是谁说煦王痴傻的?”秦远阴气腾腾,躬身笑问众女。
后院房上地下,黑压压站了千余名秦人,和近百名女妓,闻问却无一人,敢出一声。
秦远收整了整衣衫,看着众女:“方才屋内吵嚷,本尊不曾听得清楚,是谁说煦王痴傻,为情所杀的?”他赤着脚,一边绕行着,一边笑说道:“本尊耐心不多,三个数。一……二……”
“秦爷!”一女子崩溃大哭,磕头喊道:“秦爷,方才不过酒后胡言,并非有意冒犯,秦爷,秦爷您饶了淇儿这一回吧!”那女子五官秀丽,瞧得出是个美色。
秦远捏起她下巴:“是你啊。”
“爷……”那女子泣不成声,经他一碰,浑身哆嗦:“您饶了我吧秦爷……求求您,淇儿知道错了……”
秦远抚着她颈间肌肤,柔声问道:“苍六在你身上费过不少银子,怎么人刚去,你就说出这种话?嗯?”
那淇儿连连磕头,哭道:“煦王爷宽宏仁爱,向对淇儿大方,是淇儿卑鄙无耻不知感恩!秦爷,淇儿知错了,真的知错了!您饶了淇儿吧!”
“卑鄙无耻,不知感恩……”秦远渐而收了笑容,垂下眼来:“卑鄙无耻,不知感恩。”
秦昭见他如此,心道不妙,那淇儿却不察,仍一味磕头道:“淇儿卑鄙,淇儿无耻……”话说着,人却蓦地一抖:“秦爷……”却是秦远抚上了她双臂。
他指间蕴着绿光,轻抚过她肌肤……忽猛地一收。
“啊!!!”这一声惨叫,透不尽的恐惧绝望。
只见一条阴绿藤蔓,迅速从那淇儿腰肢攀缠至上身,不过眨眼功夫,便见排排血珠自蔓间滴下,阴森诡谲,甚是骇人。
那淇儿不住惨叫,其身旁一女则捂着耳朵,呆呆望着秦远:“邪……邪魔……邪魔!邪魔远来了……邪魔远来了!”
那魔闻声侧头,凤眸瞥过,女子白眼一翻,昏了过去。
一时间,众女惊惧疯叫,那淇儿更是叫得声嘶力竭。
“秦远。”秦昭看不过去,自屋顶飞下:“吓她们做什么?”
秦景沉与严方等人亦纷纷飞下。
秦昭化了淇儿身上法术,劝道:“这咒藤是由法力催化,多作幻象,事后不过疼痛肿胀,不会致命。”说罢了,对秦九严道:“送她们回去……”
话未说完,便被秦远一把揽在怀中:“你怎么来了。”满身酒气,熏得人喘不过气。
秦昭皱眉:“喝了多少?”又道:“这宅子苍政要卖,我过来打点。”话说着,伸手推开他:“你醉了。”
“你担心我啊?”秦远笑道:“我没醉,我怎么会醉?”说完又将他挟在臂下。
一众弟子在旁边,走不敢走,留不好留,只得看向地面,假作不见。
秦远大醉不察,只道:“这宅子我买了,银子在你那里,有多少只管拿去给他。”
“你买它做什么?”
“烧了。”
秦昭叹了口气,道:“事既已如此,你也不要过于自责。如今煦王污名已除,皇帝抚恤,已封了苍政为景王,一应后事也都妥贴……”
“昭儿。”秦远打断,望着他道:“回家吧,我困了,想回家。”
秦昭愣了一愣,随即道:“九方,送尊主回去。”
“你不回去?”秦远道:“可是苍政那里还有事忙?”
秦昭道:“没有。”
秦远看了他一会儿,再开口已冷了声音:“那你要去哪儿?”
秦昭不答。
“你若嫌着那孩子碍眼,我这便去杀了他!”
众人闻说大惊,尽都抬头看向秦昭。
秦昭却是淡然,问他道:“错在他?”
“那你说!你说我要怎么样!”秦远忽然大怒:“这么多年了,你他妈就过不去这个槛了是吗!木已成舟,你要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秦昭不语。
“你不就是想要我悔恨自责吗?不就是想我这辈子都不得好过吗?你休想!你们休想!”秦远怒着,言语刻薄:“你们原不原谅与我何干?看不过?看不过就他妈去死啊!苍六不是已经去了吗,你也跟着去啊!滚!”
秦昭转身。
“昭儿!”几乎是当即,这人便一把拽了他:“昭儿我错了,我混账!你原谅我这一回行不行?苍六去了,我不能再没有你了。只要你肯随我回去,此生要怎样也好,我全都依你,可好?”
秦昭道:“秦远,我不能回去。”
“为什么?哪里不能?”
秦昭亦见恼:“你身为秦氏之尊,我能否回去,该不该回去,你应比我清楚,何必明知故问,自欺欺人?”
秦远无话可答,看着他,半晌方问道:“你不回去又能去哪儿?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煞气攻心,随时可能走火入魔,出了凤栖,哪里还有你去处?”
“恨煞未出,自有我去处。”
秦远闻说一愣,冷笑道:“你要去西疆?”
“我……”
“啪!”地一声响亮,秦昭脸上立时红肿,口鼻出血。这一掌用了全力,众人惊愣。
秦远笑道:“我早该猜到,什么该不该回能不能回,统统借口!无非就是思念心上人,急欲摆脱凤栖束缚罢了。他就那么好吗?啊?”
秦昭拭血,强压煞气,一言不发。
秦远却大醉疯癫,恶毒道:“你他妈还真是贱啊。醒芳园那日,我将你打得皮开肉绽,亦不见他身动,总以为你该死了心,孰料仍是这般牵肠挂肚!”秦远冷哼一声,续道:“我果然还是对你太过溺爱,叫你忘了自己是谁。”
话说着,指着他额间骂道:“你给本尊记着,你他妈就是本尊捡来的一条狗!丧家狗!一腔真心捧给你,你不知珍惜,反要咬了主子出门刨屎!你……”
话未完全,便“啪”地吃了一巴掌在脸上。秦昭浑身颤抖,眼中含泪,已然怒极。
眼见要打,众弟子齐齐后退,二秦身周瞬间空出大片。
不料那秦远吃了这一巴掌,反却平了怒气,露出一脸戏谑来,侧脸笑道:“还有这一边。”
“啪”地又是一掌。
“哈哈哈哈!”秦远大笑,再侧另一边:“昭儿继续。”
一众弟子看得惊呆,连掩饰亦都忘了,直直盯着二人。秦昭余怒未消,泪光闪烁,看了一眼四周众人,放下了手来。
秦远吼道:“打啊!怎么不打!”又道:“哦,不方便是吗?”说罢,转头冲众弟子笑道:“都他妈给我滚,少尊主打人,见者杀!”
“不必!”秦昭冷声,除了头上凤雕小冠:“我走。少尊主佩送了霍安,还你不得,你再着人新做吧。”
秦远见他卸冠,笑容未消,眼神却已惊慌:“你做什么!谁准你卸冠?”
秦昭不再答话,捧冠跪道:“秦昭谢师父教养之恩,今日下山,必当秉承祖训,除魔安民,匡扶正义,不辱师门。”说罢便要磕头。
秦远见他认真,急去扶道:“昭儿!你当我混账罢,方才都是胡话,做不得数。你不要赌气!”
“少尊主正位,乃秦氏千年正宗之计,事关凤栖大局,并非赌气。”说罢,磕了三个头。
“少尊主正位,你仍是秦氏二尊主,我……”
“罢了,尊重累身,何如无名自在?我原便是无冠平民,今日既去,倒是轻松。”
秦九方与三十余位秦氏弟子,亦随在秦昭身后,三拜出师。
秦远一言不发,看着他众人,良久不叫起身。
不起身,则礼不成。秦昭开口,道:“秦远……”
“你还会回来吗?”
秦昭抬头,看着他眼中泪光闪烁,到底也没能说出那“不”字来,只道:“乱世艰险,妖魔祸行,万请师父保重身子。”
秦远明白那意思,却仍不死心:“你还回来吗?”
“照顾好自己。”秦昭磕头:“徒儿去了。”
当夜,便是一把大火,将星合府烧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