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住客已经跑到了客楼附近,他们挤在门前,敲打着那两扇纹丝不动的大门。墙外的狼群也开始焦躁地低呜起来,有几只甚至开始尝试翻越这沉厚的院墙,但那利爪最终只是潦草地扒下来几块碎砖,它们再次仰天长嗥。声音穿透了薄雾,引得人群更加心惊胆战。
最边缘的几个住客不安地望向四周,整个客栈已经混乱不堪,不远处,中了陷阱被捅个对穿的、被火浪波及烧坏了一条胳膊的、躺在地上生死不明的、到处寻找走失同伴的,这就像是推门走进了刚发生过惨案的宅子,当尘雾缓慢散去后露出的每一个场面,都令他们感到毛骨悚然。
接着,他们听到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惊叫。前方敲门的声音紧跟着一停,一片起伏不定的喘息里,不知是谁颤声开口:“……火油……那那那片墙角下,是不是放着一堆火油……?”
最边缘的几个人转头望去,周围随之静了数息,紧接着,人群再度陷入慌乱。他们分不清身后那些惨剧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只知道死亡的鬼手即将逼近眼前,他们拼命推挤着,想要进入面前这唯一的避难之处。
他们伸手扒着窗框,试图远离不远处的纷乱,但依旧只是徒劳。一二楼的门窗早在天亮前就已从内部被钉死。他们试着用手中的刀剑去砍断木板。而在不知不觉中,人群里尖锐的催促和绝望的哀声又再次演变成了客栈里的另一桩惨剧。
宁步尘看着聚在客楼附近的那群人,稍微扯了扯罩在头上的布巾,以此遮住面容。那些人已经快疯了,她不能再冒险走正门。她转了个方向,朝着客楼侧方一条最不起眼、被尸堆环绕的小路走去。
寒风呼啸而来,如细密的尖刺般掠过伤口,腐烂与死亡的味道交织缠绕在鼻间,让她越发觉得难以忍受。她闭了闭眼睛,竭力去调整呼吸,然后抽出剑,绕过一处尸堆,去寻找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坚固的窗户。
忽然,肩上压来一只手。
宁步尘肩颈肌肉骤然绷紧,几乎是在那手搭上来的瞬间,她就已经回身抡砍,然而却被刀鞘轻松挡住。接着,她听见那人平静开口,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沙哑:
“这一整个侧面的房间都被之前闯入的狼群损毁大半,里面陈设可以说得上是一团糟。再加上楼内的人刻意钉死门窗以抵挡入侵者,所以,你就算成功破窗而入,也未必能有力气推得动被重物挡住的房门。”
说着,那刀鞘稍微向上一抬,便划开了长剑,宁步尘后退两步,眯眼看向那道人影。
叶星扯下蒙面的布,将捡来的刀鞘随手一扔,声音很轻:“你中了狼毒,又跑得太快,毒发的速度已经开始加剧了。运气好的话,你还有一盏茶的工夫可以保持神志。不要再动武了,留点力气。”
宁步尘眼神阴沉。
她看到叶星缓缓把手挪到腰后,似乎是想拔刀。宁步尘握紧长剑,防备地凝视着叶星,她身上受的伤不比她更轻,可有那么一刹那,她似乎已经在心底笃定了自己今天会死在这里。
但在下一刻,她却见叶星动作微微一顿,像是犹豫着什么,随即抬眼,忽然问:“……你有多想为世子卖命?可以为了他心甘情愿地送死吗?”
宁步尘顿了一下,淡淡道:“我现在就在这么做。”
“……当然。你可以为了世子牺牲一切,但前提是世子能看得到你的付出。”
叶星解下挂在腰侧的小锦囊,扔给宁步尘,说:“但以你现在的伤势,你一定撑不到见到世子,也许你在这之前就会狼毒发作,也许事后在这附近的尸堆中发现了你,才意识到你做得那些贡献。”
宁步尘打开锦囊,看着里面的瓷瓶。这不是什么伤药。她了解叶星,叶星从来都不是那种做无用事的人,这瓷瓶里的东西多半就是救命的狼毒解药。
“……但我猜,你应该不会喜欢那样的结果。”叶星向前几步,瞥了眼附近的那些尸堆,说:“那个时候你已经死了,你的贡献和牺牲换不来任何的奖赏。你最终也会被世子遗忘,就像这些年来为了世子的谋划而牺牲性命的其他训练者一样。”
宁步尘看了眼已经逐渐发青的手腕,冷淡抬起头,开门见山:“……你要什么?”
“我带你去见世子,你把秘宝交给他。”叶星左手无力垂身侧,指尖还沾着血色的沙砾。她说:“而作为交换,你向世子如实汇报客栈内的一切情况,但是,你要明明确确地告诉世子,客栈老板已经死了,如何?”
“他本来就已经……”宁步尘话音一止,随即皱眉,“你想让我向世子隐瞒二公子的身份。”
“……我站错了队。如今这座客栈的结局你也预料到了,”叶星看向宁步尘怀里的锦袋,坦然说:“现在我需要抹掉这个错误。所以,就当他是某个复族心切的乌洛部后代,为此谋划了数十年,长老延续的血脉以及与乌洛部密不可分的联系得以让他先一步世子找到了秘宝……这是努力加上一点运气的结果,仅此而已。和神女没有半点关系,更不可能是早已死去多年的二公子,怎么样?”
宁步尘没有回答,她注视着叶星,在这短暂的停顿里,直白地看着她那件被血染红、不属于她的外衣,以及她手臂上大大小小的划痕。最终,她目光移回她的双眼,侧脸那道被面具刮破的伤口已经止血,留下一条难以忽视地深色的血痂。
她沉默地观察着叶星身上暴露出的弱点,心底迅速计算着能杀死对方的把握。
“你可以得到你应有的一切奖赏。如果世子完成了多年的谋划,到那个时候你得到的东西远比你想象得更多。”
叶星继续向前走,后方人群混杂的声音被挡在尸堆外,这里只有血液的腥气和微弱的风声。她跨过脚下开始腐烂的尸体,接着说:“我们就一直保守着这个无关紧要的秘密,就当它是早已化险为夷的插曲而已。”
宁步尘没有动,她压根就无路可逃,她看着叶星走到自己面前,这一刹那,忽然想起了多年前她在替龙潭镖局清理尸体和残局时,那次毫无交谈的擦肩。她看着叶星身后那几具倒在屋中的尸体,而叶星则望着她背后那扇敞开的府门。月光将两人的侧影映得一暗一明,像是永无法跨越的鸿沟。
而此时此刻,她听到叶星轻声说:“遗忘和掩藏,不是我们一直擅长的事吗?”
宁步尘眯起眼睛,抬剑的手微微一动。
“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何必耗费在两败俱伤的杀戮上。”叶星说:“这只是仓促研制出来的解药。当你开始出现毒发症状时,它就没用了。”
“你就算此时能瞒过世子,日后世子也必定会对你有所忌惮。你以为你能瞒世子多久?”宁步尘看着叶星,“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眼前的死局都快躲不开了,哪有工夫去管以后会发生什么。”叶星轻哂一声,走过宁步尘,转眼扫向那一侧被钉死的窗户,“至于目的……”她说,“和你一样,我只是想要活下去。仅此而已。”
宁步尘听着她模棱两可的回答,没有说话。
“所以,你的决定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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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两位来说,这其实是个正确的选择。”
宴知洲望着窗外那几道厮杀的身影。干冷的日光随着云层的翻涌铺照而下,勾勒出他那俊秀出尘的侧影。贺兰图紧盯着他,他的嘴角在说话间自然而然地微微牵起,露出不经意的笑容,像是皇城里那种哪怕遇到阴沟里以行窃为生的乞丐,也依旧会以礼相待的贵公子。
但那只是恶鬼用来伪装的面具。
他微微转过脸,继续说:“虽然并不完美,但两位如今至少保住了性命。你们拼命至此,不就是为了好好活着吗?放心,我会遵守约定,等事情结束后,两位会活着离开这里。”
图坤狼狈地跌坐在墙边,粗重喘息着。贺兰图正用布压着他手臂上的伤口,帮他止血。她垂着眸,长睫挡住了眼中的情绪,低声说:“……这客栈之内的目之所及,皆是世子手中可以随意摆弄的棋子么?世子手下的那些人也因此而丧命,等这一切都结束了,哪怕世子得到秘宝,难道只靠那几个人,世子就能成功带着狼群冲进皇城吗?”
“北漠商队的本家已经在多年前就迁到皇城了吧。”宴知洲并没有直接回答,只笑言:“说不定到时候你可以亲眼去见证那个结果。”
“你真正想要的并不是皇城里的龙椅,而是摆脱痛苦。”
贺兰图抬起眼,那些藏在眸中的痛苦已然消失,又或是化作了其他什么情绪,锋利的视线对上世子,说:“你想要摆脱多年前的那场噩梦,于是你开始尝试报仇,但后来你发现,看着旁人陷入更大的痛苦,才能让你短暂地得到慰藉。这不就是你的乐趣吗?”
出乎意料的是宴知洲只是笑了笑,说:“复仇的过程中总会有不可避免的牺牲,这两者对我来说并不冲突。”他看着墙边的两人,那种自上而下的俯视里未曾带有任何的鄙夷,他似乎总是这样平和。那一瞬间,贺兰图才意识到那并不是掩饰,他是真的不在乎。
图坤抬头看着宴知洲,但目光又像是游离在了其他某处,他嘶哑说:“你会遭报应的。”
“报应吗……”
宴知洲微微转头,而身后不知何时有道人影从血泊中站起,在训练者抬刀之前猛地向他冲去。利刃在昏暗里闪过一道冷光,映在宴知洲的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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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1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