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回荡在沉浮的薄雾之中,听起来就像是一块巨石从高处轰然砸向水面,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当绿洲院墙附近的人闻声抬头时,就看到最远处那栋楼的底部散出了滚滚浓烟,他们还没来得及反应,紧接着就被另一种更加嘈杂的声音引走了视线。
原本与他们隔着一段距离的人群突然惊呼四起,接着开始朝绿洲这边跑来,有几人不幸中了郑溪布置的某个陷阱,被一根突如起来的木头尖刺撞倒在地,剩下的人则在旁人身中陷阱时慌乱地跑向了另一个方向。场面混乱不堪,所有人如同四散的蚂蚁,身影在飘荡的尘沙中模糊攒动。
其中一人猛地抬头,望向侧方的客楼。三楼正中心的位置,他依稀看到了两道人影站在窗边,屋内比其他房间更加明亮,像是茫茫大海里的一盏船灯。他抬手遮在眉间,试图挡住风沙,他看到窗边的两人正迅速拉开什么东西,紧接着一块血迹斑驳的帷幔占满了整个窗框。
绿洲附近的七八个人定定地盯着那块帷幔,连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呼吸已经逐渐沉重。
接着,帷幔又放下了。
他们在心底默数着,当数到十的时候,窗边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就意味着客楼里已经出事了。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其中一个人忽然有些想笑,因为这场面简直讽刺又荒唐——他们就像是在公堂上听着判官宣布刑罚的囚犯,这是决定命运的时刻。
就在他们数到七的时候,那深褐色的帷幔又占满了窗框。
“安全。”旁边的人说:“这说明情况尚在掌握之中。”
“……什么意思?”另一人转头扫了人群一圈,不太相信这个答案,“他们管这叫‘掌控之中’?再等一会的话,这帮人恐怕都聚在湖泊附近安营扎寨了。”
“你觉得他们会骗我们?”之前那个觉得讽刺的人放下按着佩刀的手,没去动别在腰后的火折子。他跟着一同望向人群,“炸毁院墙可是所有人的后路,他们没必要欺骗我们。”
“谁知道呢?”另一人说:“那一对儿兄妹关系深厚,那千金大小姐的孩子和陈晔还在世子手里。”他抬起掌心,又握起拳,示意说:“万一世子拿你孩子来威胁,你咋选择——”
他余光不经意一瞥,看见有几道身影正从侧方的雾中跑近。他立刻收了话头,手扶刀柄。那几个人打扮寻常,身上还背着包袱,其中一人怀中似乎还抱着个孩子。
他拇指抵着刀鞘的边缘,看着那几个住客跑到湖泊边缘,停下脚步,四处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能够避难的地方。那几个人还没有发现最偏远墙角下的他们。
旁边人问:“逃难的住客?”
男人没有说话。他们从模样上来看的确像是从主楼那边逃出来的人,但他总感觉哪里不太对……速度,他脑中突然蹦出这两个字。没错,他们的速度太快了。这四周藏着数量不明的陷阱,还有烈风和薄雾干扰视线,他们一行人大包小包的,还抱着个哭哭啼啼的孩子,怎么这么快就跑到这儿了?
还有,为什么来湖泊?明明客楼对他们来说更近,也更安全。
他们为什么不去那里?难道客楼有人守着吗?不,以他对北漠商队的了解,那些人不可能会把无辜的人拒之门外。难不成,是那群人认为客楼反而更危……
就在这时,旁边的人拍了下他的肩膀,朝另一个方向示意。人群里,一道人影跌跌撞撞地朝他们跑来,他跑起来的姿势极为怪异,像是脚踝受了什么伤,肩膀随着动作起起落落,眼神却异常明亮。
所有人立时抽刀,“什么人?站住——”
“——师、师兄!”
格外熟悉的声音传来,几人愣了一下,互相交换了个眼神,然后看向那蓬头垢面的青年一瘸一拐地跑过来,那块缠在脚踝上的布已经快被血染透了。其中一个男人不可置信地往前走了几步,瞧着他蓬头垢面的样子,“……余陵?你不是已经……”
“我趁乱偷跑出来了!”余陵的声音很快被风声盖住了,于是他又拖着伤腿走了几步,兴奋地说:“客栈老板拿到了秘宝,那些训练者都死得差不多了!”
“……什么?”男人问:“客栈老板拿到秘宝了?那那什么郑……北漠商队的那些人呢?”
“还活着呢!”余说呸呸两声吐出嘴里的沙子,接着说:“不过也死了不少,之前进楼里的好几十人,结果我看出来的也就十来个人。”
男人怀疑地打量着余陵,他被关了太久,这会儿似乎已经变得有些痴傻了,无论是举止还是言语,都和两个月前差别极大。
他的话真的可信吗?
男人停了一瞬,然后问:“你是怎么找到这的?”
“那个,书生打扮的瘦子,”余陵比划了下,还沉浸在逃出生天的庆幸里,欢快地说:“还有跟在他身边的那个北漠商队老大的打手,那个大个子。他们俩告诉我位置的,让我赶紧过来告诉你们,说主楼火油突然炸燃,他们死了太多人,那些训练者还在抢秘宝……情况不太好,你们得去帮他们!”
“让我们过去?”另一个人抬头扫了眼四周,狐疑道:“我们离主楼这么远,为什么偏偏是我们?”
“客楼那边的人在打龙潭镖局,”余陵扭过头,客楼方向的那小片浓烟早已被主楼散出的烟浪吞没,他又看了看绿洲,突然正色道:“北漠商队的人好像还在跟世子周旋,不方便行动。”
他最终转回目光,看着几个师兄,又笑起来,说:“嘿,那个书生是这么告诉我的。而且,他还说,事情已经有了转机,接下来守住……守住秘宝才是关键,师兄们也不必死守在这里了。”
男人张了张口,余陵接着说:“他们想要报信,但实在走不开。那……那几个住客倒是能帮忙,但那书生怕师兄们不信……哈,”他抽空抹了把侧脸,看着手上的烟灰,说:“正好我逃了出来,我在这客栈里和师兄们最为熟络,再、再加上我拖着伤腿留在那也干不成什么事,就让我来帮忙了。”
几个青雄寨的人又看了眼对方。这个理由的确很合理,他们根本找不出任何疑点。男人摸了摸刀柄,身边一人压低声音,说:“……这样一来,客楼那个信号也就说得通了。看来局势的确对我们有利。其他人都抽不开身,那大火让世子的人也讨不到什么好,我们趁这个机会出手,不仅能除掉那些黑衣人,也能拿到秘宝,说不定还能趁机把客栈老板……”
他没再说下去,众人心领神会。
余陵自顾站在一边,就这么耐心地等着他们讨论对策,其中有几人时不时看向余陵,而他自始至终都没抬头,专心搓着指头上的灰,不去听他们的交谈内容,也不好奇墙角下堆叠的那几桶火油。
“喂,师弟啊——”
余陵抬起头,下意识接住抛过来的黑影,那是一卷纱布。男人走到他面前,鼓励似的拍了拍他的后颈,说:“你在这里和他一起守着,无论是谁都不能靠近这里,如果他们硬要靠近,你就晃晃这个火折子,侧身给他们瞧瞧这十几桶火油,那些住客就不敢接近了。懂了吗?”
余陵看向站在不远处的那个熟悉的中年人,懵懂地点点头。
“很好。”
青雄寨的几个男人大笑了几声,混杂着血腥和尘土的气味在擦肩时扑面而来,最后两个土匪跟着同伴往主楼跑去,接着又想起了什么,转头喊了声余陵。
余陵搓手指的动作微顿。
男人粗犷地笑起来,道:“回来就好!”
余陵没有回答他,也没再露出笑。而他们早已将心思都放在了去主楼‘收割’那些训练者和客栈老板上,压根就没注意到一个半痴半傻的表情。余陵定定凝视着那六道逐渐走远的背影,那痴傻的神情忽然变得阴沉起来。
先前发现湖泊附近异常的人倒是想起了一茬,下意识转头望向绿洲,恰巧撞上了湖边那几个住客的目光。他把手压在了刀上,那些住客倒是没有任何要向前的意思,只是直直盯着他,像是不明白院墙下为什么会聚集着一群人。孩子哭声不止。片刻后,那些住客目光终于转向了别处。
他压着刀的手始终没有放下,那种挥之不散的疑问催促着他放慢脚步。冷风呼啸依旧,他望着湖泊那几道身影,想看看那几个住客到底在做什么——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隐约听到了一声闷重的倒地声,那声音与风声掺在一起,微弱到几乎让他以为是多想的错觉。
但下一刻,他余光中闪过一道黑影。
“余陵,你怎么……”走在他旁边的另一人转过身,看着余陵拖着条伤腿跑向自己,像是有什么急事要说,接着,他看到了瘫坐在墙角下的那个同伴,他紧捂着侧颈,小缕鲜血正从他合不拢的指缝间喷出。
他下意识拔刀,扭头扫向四周不远不近的人群,而当余陵冲到他身边的时候,他时刻保持警惕的身体几乎瞬间一僵,接着他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看向腹部那个不断涌血的伤口。余陵双手紧握着匕首。他能看到自己鲜红的血液浸染了整个刀身。
“……去死吧。”他听到余陵说。
.
……还不能死。
宁步尘推开慌乱跑动的人群,一个孩童脚步踉跄,跌在地上大哭了起来。周围有人试图去救身中陷阱的人,有人在动荡里寻找自己走散的朋友,所有声音混在一起,像洪水般冲击着脑袋,让她眼前阵阵发昏。
还不能死。
她被迎面跑来的住客撞了下肩膀,受伤的手臂跟着传来剧痛,她重心不稳,倒在了地上,沙砾划破了她的掌心,她闭了闭眼,试图撑地起身。
“你没事吧?”
她摇摇晃晃站起身,挡开试图关心她伤势的住客。她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样子,浑身鲜血?刀痕遍布?以至于都认不出她了?她看着之前对他们恨之入骨的住客如今却关心急切的样子,讽刺地扯动了下嘴角。
她继续往前跑着,转头看了眼主楼。隔着重重人影,她隐约能看到有几人正试图在一片浓烟里救人,而浓烟的不远处,数道身影厮杀在一起,刀剑声在这混乱里几近于无。他们还在为了秘宝而厮杀。
她迅速看向浓烟的另一头,几个守卫正大声呼喊着什么,即便耳朵嗡鸣,她也能知道她们在找谁。
那个二公子已经葬身火海了。
宁步尘低下头,擦开手腕上的沙灰,看向那蛛丝状的紫色纹路,它们正沿着血液向心脏蔓延。训练者体内的药血几乎百毒不侵,除了那个用蛊制成的狼毒。这种毒就算没有解药,对训练者来说也未必致命。但她知道自己熬过狼毒的可能微乎其微,她伤得太重了。
除非世子有解药。
她的呼吸逐渐急促,她没再去看身后的主楼,穿过人群,试图去记住那个御光派弟子刚才走过的位置。
……现在还不能倒下。
她顺利绕过了几道陷阱,接着,她看到了院墙不远处那数道打斗的人影,而那个御光派的弟子就摔在不远处的尸堆上。她没去探究那些人到底是谁,或许是青雄寨的人,或许是北漠商队的人,或许也有训练者,但这些都不重要。
她抬头看向距离不过五十步远的绿洲客楼,颤抖地抬起手,拿出藏在衣袍里的锦袋。
秘宝就在里面。
感谢陪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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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1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