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瑾平时也常喝酒却从不贪杯,像今日这般纵情牛饮实属罕见。
双亲亡故睹物思人、叔父猜忌功高不赏……,这是触及了一桩桩的伤心事。
倪渊轻轻叹了口气,停杯举箸大块朵颐,任凭少年老成、眉目沧桑的主帅借酒浇愁。
倪渊吃了几块牛肉意犹未尽,打开桌侧一个红漆描金嵌螺钿食盒,浓郁的酱香率先钻入鼻孔,他不由猛嗅了一下,双手捧出里边的镶金边彩绘百蝶大海碗。
是李瑾特意让宏祥记伙计送来的招牌炸酱面,一道家常小食也要用如此精美奢华的器皿盛放,不愧是达官贵人应酬宴请的高档去处。
海碗表面铺着厚厚一层油亮的酱料及黄瓜丝、萝卜丝、黄豆芽等各色菜码,倪渊拿起筷子搅拌均匀,搛出一些分装在小碗里,迫不及待先尝了一大口。
面条根根弹滑富有嚼劲,炸酱麻辣鲜香油而不腻,混合着黄绿菜丝拌在一起,乃是人间至味;加上连日奔波劳碌,这一碗面更加饱腹又暖心。
难为李瑾一直记得他的喜好。
倪渊久已习惯塞外的刀剑风霜,边关的狼烟烽火,漠北的烤羊肉,宁州的烧刀子……,单单惦记家乡的这一口;不过即便是京城最上等的酒楼、最高品级的首厨做得炸酱面,也远远比不上他母亲江茹雅的手艺。
他的父亲车骑将军倪进亦为教习李瑾武艺的师傅,为人沉静少言惜字如金,李瑾除去骑射的功夫青出于蓝,在这一点上更是深得师傅真传,以致于父亲经常批评他浮躁话多不够稳重。
这回爹爹难得主动找他论及婚姻大事,且当着娘亲的面撂下这句话:“渊儿,趁着此次回京,是该与你定一门亲事了。”
倪渊暗暗叫苦,他爹这一开口说完就走尚不打紧,剩下他娘就不好对付了。
果然母亲连声附和:“对对,渊儿老大不小了,早点儿成家,兴许明年我就能抱上孙子了。”
倪夫人对未来儿媳的人选兴致高昂,兴冲冲地找来一本包装考究的绢本小册子对着他认真询问:“你觉得程都尉家的大小姐怎么样?”
“孙统领家的二姑娘呢?”
“……”
倪夫人沽货一般噼里啪啦报了好几家待嫁的闺女人选,倪渊唯余苦笑摇头的份。
这别说是素未谋面,有的姑娘压根连名字听都没听过。
倪渊悄悄瞄了一眼那本册子,上头用一笔漂亮的簪花小楷抄写得工工整整密密麻麻,大概是某某家女子的姓名、生辰、家世等信息。
不明白他母亲是从哪搞来的第一手资料,太……费心了。
“哦,武将的女儿你不喜欢,那么容丞相家的……”
老太太系出姑苏江氏诗礼世家,估计儿子的择偶观很大程度上受父亲影响,把手册翻得“哗哗”作响,嘴里自顾自地嘀咕,“容丞相是当朝国丈,容皇后母仪天下,安乐公主又极得圣上宠爱……”
她一时忘记初衷,话头围绕安乐公主打转:“让我想想,安乐公主今年是十六还是十七?”
“哎哟,瞧娘这记性!真是老糊涂了!去年那孩子生辰我还进宫祝贺了呢……”
“安乐公主出落得越发俊俏了,唉,这高枝咱家是攀不上啰……”
倪渊起初不敢违背母亲的一番好意,垂手陪立于一旁,见她念叨得没完没了,甚至越讲越离谱:姑且不谈高不高枝,公主的婚事跟他有关系吗?
他从未考虑过个人问题,不得不捡了个空档趁机溜走。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前朝霍骠姚年仅十八为骠姚校尉封冠军侯,二十出头跟随舅父卫青深入漠北,大破匈奴封狼居胥,创立不世奇功,惜乎英年早逝;而李瑾自十七岁接管帅印名扬四海,论战功竟丝毫不逊于霍骠姚。
反观自己只比李瑾小一岁,这些年虽挣得尺寸军功,然而越级升任玄武军副将多少是托了几分他父亲的荫蔽……
倪渊一边扒拉着面条,一边埋怨:“元煜啊,你说你比我还大,咋没人催你娶亲呢?”
这话未经思考冲口而出,他自责地拍了拍脑袋。
元煜的父母皆殁,谁来操持这个?
撇去栎阳公主府的亲姐李琬,恐怕唯一有资格的是大梁皇帝了。
可是人心易变,天威难测……
李瑾坐在对面,光顾着杯中物对副将的话置若罔闻,继而“扑通”一声,高大的身躯骤然趴倒在桌上,手里依旧紧紧攥着未干的酒杯欲往嘴边送。
这情形是绝对不能再喝了,无论皇上如何猜忌提防,镇北王到底是天潢贵胄千金之体,万一喝出什么毛病来真的担待不起。
倪渊登时醒悟,放下碗筷劈手夺过李瑾的酒杯,“你醉了!别喝了!”
“不,我没醉!给我酒!”
“你、你……是何人?竟敢不从本王号令!”
倪渊未作理会,使蛮力强行拉起醉醺醺的主帅往通往卧房方向的偏门走去;李瑾原不是爱多话的性子,呵斥几句后没再继续吵闹,乖乖地配合心腹密友。
许是喝得太猛抑或胸中郁结不平,李瑾行至半途忽然“哇”地呕吐出来,弄得一身淋淋漓漓狼狈不堪。
倪渊吓了一跳,生怕这位大梁国的战神有个闪失,高喊门口负责守卫的兵士:“赵大勇!进来!”
“秦平!去叫宋伯!”
王府空置二十年,几名仆役均是新近陆续补充的底细不明,所以只传唤留守王府的老管家宋伯。
“是!”
训练有素的卫兵各自应允,说话间赵大勇健步赶到,与倪渊一左一右架着李瑾的胳膊,三人颇为艰涩地穿过游廊来到一间陈设简单的卧室。
宋伯拖着老迈身躯颤颤巍巍跟在秦平之后,一进房门有如神助,抢在前头冲了上去,“哎呀呀,怎地喝成这样!”
这忠诚老仆的语气不乏责备,倪渊面露惭色,确实是他没尽到看护主帅的责任。
两家渊源深厚,宋伯自然不好多说,于是几个大男人七手八脚地为李瑾擦洗、更衣,“伺候”酩酊大醉的王府少主人上床躺下,折腾了近半个时辰才消停。
李瑾的后脑勺一挨着枕头,未几便响起满足的鼾声。
“可怜咱们忙前跑后,你倒是睡得舒服!”
“我说你这屋里缺个女人可真不行,拜托你赶紧先娶一房媳妇吧!”
看来无甚大碍,倪渊打趣两句后向宋伯告辞,床上那位爷翻了个身,含含糊糊地叮嘱临行之人:“路上……小心!”
合着李大帅今晚是装醉拿我们消遣,倪渊哭笑不得,与亲兵一道离开了卧房。
室外一片漆黑,夜空中布满浓稠的阴云,遮蔽了七月十五中元节的圆月。
赵大勇拎着一盏灯笼在前头引路,距离马厩几十米远时,来自宛国的神驹不负盛名,早早扬蹄轻嘶专待客至,另一匹马等主人靠得近了亦欢叫起来。
“真是一匹好马啊!”
倪渊摸了摸追风头顶的鬃毛,转身接过赵大勇递来的缰绳,牵着相伴多年的坐骑“老灰”迈出王府大门。
倪渊利落地翻身上马,“老灰,咱们回家。”
赵大勇单膝跪地,言辞恳切:“小人愿护送将军回府!”
“怎么,难不成还能撞到鬼吗?”倪渊傲然嗤笑,“照看好你们大帅!闪开!”
“是!”赵大勇不敢阻拦,拱手退后。
“驾!”玄武军副将双腿拢紧一夹马腹,拍马而去。
晚风微凉,酒意消退,倪渊顿觉清爽不少,毕竟是夜路,他稍稍勒紧辔头,放缓了速度。
此时得蒙天公开眼,居然云散月明,慷慨地向人间洒下溶溶月色。
老灰驮着主人不疾不徐地路过比邻王府的平安里,这儿是平民百姓的居所,一排排低矮破旧的民房互相挨挤着,黑灯瞎火地过夜。
起首是一处独门独户带天井的宅子,似乎从天井口透出几缕忽明忽暗的幽幽白光,格外引人注目。
莫非……是酒后眼花?
倪渊不禁腾手揉了揉眼睛,白光猝然消失,但见这座占地面积不大的宅子在一轮圆月之下簇新发亮,显得小巧清雅,想来其主人必定品味不俗。
无需深宅大院,有这么一处小小院落足以容身。
倪渊心生慨喟,何谓之“家”?
高堂俱在,安享天伦,有人挂念,有人唠叨,不必劳神伤怀,不必背负千钧重担……,他实在比李瑾幸福得多。
倪渊蓦地对“家”产生强烈的向往,扬鞭纵马趁月骑行,踏上回家的路。
王府隔壁的宅院内。
弓身躺在雕花大床上的陆瑜睡梦正酣,全身的肌肤欺霜赛雪白到发光;他仿佛是感应到某位过客的衷心赞誉,弧线好看的唇角向上抿起,绽开一抹甜美动人的微笑。
霍去病年少英才战功赫赫,这里只是行文需要打个比喻(求生欲很强,历史粉勿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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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醉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