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虽是问句,但镇北王目光如炬气势逼人,言辞中充满不容质疑和拒绝的况味;李玧头一次体验到来自大梁战神的巨大压迫感,不由磕磕巴巴地反问:“什、什么……交易?”
李瑾不急于答话,大步朝树林的另一侧走去,李玧正在疑惑,李瑾转瞬折返,手里拎着一只鹞鹰郑重地递到他面前。
“四弟,我用今日所有猎物交换这头鹿,你看可好?”
据传李瑾进京不久便因冷酷寡言而得了个“铁面王”的绰号,他作为旁观者看到三哥李瑄在来围场的路上一直欲与李瑾套近乎,闹了个“热脸贴冷屁股”自讨没趣。
位高权重的堂堂镇北王愿意屈尊降贵与他这最无权势之人谈合作,李玧一时有些茫然无措,盯着那头死透的鹞鹰发呆。
李瑾继续加码:“这鹰你先拿着,今日我在围场所得全部归你!绝无食言!”
按李氏先祖传下来的规矩,秋狩实际上是对皇家后辈的考查,须在一个时辰内比较参加者各自猎物的多少以定高下,各凭本事,严禁作弊。
李玧心中盘算,白鹿伤重失血气息奄奄,这么拖下去必不能活,如果拿一头死鹿献宝搞不好弄巧成拙,甚至会惹得父皇龙颜大怒……
唉,全怪他那一箭射得太重太急。
“待狩猎结束,四弟若不满意,仍可换回白鹿,如何?”
李瑾半晌没等到回应,颇为急切地追问:“四弟信不过我?”
“大哥说哪里话,我当然信你。”
左右吃不了亏,这笔买卖划算,李玧计议停当,双手接过鹞鹰。
想不到大哥竟为了一头临死的畜牲几度大开金口,倒也不是传说中的铁石心肠。
靖王略带遗憾地瞥向那头白鹿,它显然极为痛苦,整个身子蜷缩成一团,伤口处一片殷红,一对圆圆的乌眸上泛起一层潋滟水光,濡湿了下眼睑的两排白色细绒毛,它的眼角仿佛挂着晶莹的泪滴,下方被泪水冲出两道若有若无的淡痕。
李玧微微一怔,这东西真是有点儿灵性,可惜了。
白鹿在濒死的边缘作最后挣扎,它的目光仍然坚定而倔强地黏着李瑾。
纵是“战神”恐也无力回天,李玧举起鹞鹰朝大哥略一拱手表示告辞,转身往外走去。
李瑾默默注视着那垂死的无辜生灵,这感觉实在太奇怪了。
他八岁随父母入甘泉关驻守宁州,十七岁执掌玄武军帅印,数年来跃马横刀驰骋疆场,每一次征战皆是脚踏尸山血海险险跨过生关死劫,血腥和死亡是司空见惯;远的不说,仅乌河一役便是流血漂橹死伤无数……
奉诏入京后别人私下称他“铁面王”,他亦自认身经百战早已淬炼得百毒不侵,唯独刚才面对受伤的白鹿时居然前所未有的方寸大乱。
它的腹部插着一支箭,可它的眼神比最锐利的箭矢更精确更犀利。
——那么无助,那么凄楚,那样毫无保留地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他这个意外出现的陌生人身上,一举击中他素来妥善隐藏在冷硬面具下无人窥见的最秘密、最软弱的命门。
李瑾暗暗起誓:吾定当不负信任,竭尽全力救你性命,保你平安。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打断李瑾的思绪,他突然发话,恢复了以往惜字如金的简短风格:“且慢。”
这语气表面听来镇定平和,却包含雷霆千钧之势。
靖王脚下一滞,此时秋风吹起松涛阵阵,徐徐送来镇北王浑厚低沉的嗓音:“四弟,白鹿一事切莫对外人提起。”
“那是自然。”
大哥做事挺谨慎,李玧点头应允,迈步离开。
李瑾快速上前靠近白鹿,伸手轻轻抚摸它柔软洁白的皮毛,“别怕。”
……
“将军?”
一句温柔的喊叫令镇北王恍然惊醒,近乎潦草地应道:“嗯。”
他怔怔地望着那间空荡荡的草棚,依稀重现白鹿的影像:几乎白到发光的身体,扑闪扑闪的乌黑眸子……
这一定是错觉。
李瑾努力聚焦,使出神射手百步穿杨的绝佳目力仔细分辨,哪里还有什么白鹿?
他的额头在正午阳光下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仿若从一场迷蒙虚妄的梦境中艰难抽离,留下几许无以言表的惆怅和无法排遣的失落。
陆瑜瞧着大将军神色有异,再度关切地询问:“将军,你怎么了?”
“无事。”
李瑾一转脸对上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诡异的熟悉感又漫上心头。
他猛地发觉一个曾忽略掉的事实:原来十七岁之后他第一次心软心动的对象不是陆瑜,而是那头白鹿。
“你长得像一头鹿,尤其是眼睛,简直一模一样……”
如此唐突佳人的话岂能直言?
然而倾诉的**骤然蓄积胸腔不吐不快,李瑾顿了顿,缓缓讲述:“从前那棚子里养了一头鹿,是极为罕见的白鹿。”
未料将军主动提及这段前情,陆瑜全神贯注地侧耳倾听。
”它是我从天璇围场带回来的,当时身受重伤。”
身受重伤……
彼时趴在围场的草地上生受多少苦楚,若非历经数百年修炼而成的纯元灵丹护体,就要当场命丧靖王的箭下。
陆瑜的眼眶不由自主地红了,腹部的伤疤隐隐作痛。
李瑾暂时陷入回忆的迷网,未去留意少年的细微变化,陈诉着往事中印象深刻的细节:“它流了很多血……”
鲜血染红了它的皮毛,染红了地下的秋草……
陆瑜下意识地插嘴:“那它的箭伤……”
“所幸治好了。”
疗伤的过程十分艰辛,所幸结果让人宽慰。
李瑾忽而咂摸出一丝不对劲,一挑浓眉,“你怎么晓得是箭伤?”
大梁百姓人人皆知,临近岐山的天璇围场是皇家专属猎场。
“这……,将军说了在天璇围场嘛,”陆瑜不意被抓住漏洞,一边扯闲话一边飞速找借口搪塞,“那儿不是皇室围猎的地方吗,所以我推断多半是受了箭伤。”
末了陆瑜故作轻松地调侃:“没准儿射中它的还是位王爷呢。”
你先前的口吻笃定得很。
镇北王本是半信半疑,然则少年的嗓音甜甜糯糯,像是夹杂些许卖乖撒娇的意味;听得他心尖儿都酥了,没工夫去深究那些,浅笑着颔首称赞:“你猜对了。”
宥于“战神”“铁面王”等震撼响亮的名号,加上李瑾总是不苟言笑紧绷着脸,基本上没哪个有胆子正眼打量他,更无人敢轻易置评他的长相;以致于在民众的普遍认知中,这位精通骑射、能征善战的玄武军主帅天生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其实李瑾的五官相当帅气,而这一笑中和了他过于刚直峭硬的武将气质,愈显魅力独特,英武逼人。
铮铮铁骨的硬汉军人乍然露出柔情似水的一面,试问谁能抗拒得了?
将军您真的应该多笑一笑,陆瑜痴痴盯着眼前这张俊朗的笑脸,忘了他已经面红耳赤。
小美人的玉面染上绯色云霞,明媚艳丽赛过春日桃花,战场上的李大帅杀敌无数横扫千军,却抵不住陆瑜一双盈盈亮亮的多情眸。
投来的眼神灼烈赛火,烫伤了他的皮肤,烧沸了他的血液。
李瑾不自然地别开视线,直接快进到结尾,“那头白鹿在我这王府调养了半年,箭伤痊愈后我把它送回山林……”
他特意抱着它回到当初相遇的那片林子,白鹿留恋地埋首于他的胸前,似乎不舍离去。
树杈般的鹿角好像两株完美无瑕的白玉珊瑚,精神抖擞地支棱在脑袋上方。
它比刚去王府的时候胖了,再重一点就抱不动了。
李瑾腾出手细细摩挲着它雪白水滑的脊背,白鹿依偎良久,才低低呜鸣一声算作告别,尔后迈开健壮发达的四肢,跳跃着没入繁盛茂密的丛林……
即使日益庞杂琐碎的军务渐渐冲淡了某些记忆,分别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
过去白鹿偶尔入梦,而近来梦见它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李瑾深感惘然,不禁喟叹:“不知道它……现在怎么样了。”
他好好地陪在你的身边呢。
陆瑜在心里答话——他非常清楚将军现在并不需要答案,只是需要一名忠实的听众。
世间万物皆有其来路归途,回归自然或许是它最佳的选择。
自己一贯理性冷静,难得这么多愁善感且“话痨”,镇北王讶异地摇了摇头。
究竟是美人儿扰我心神,还是色不迷人人自迷?
不知不觉在庭院耽搁太久,李瑾收拾好情绪,拍拍陆瑜单薄瘦削的肩膀,“咱们走吧。”
马厩里的追风探长脖颈到水槽里饮了一大口水,吃饱喝足后轻扬马尾,安安静静地目送主人携似曾相识的白衣少年共同踏上王府大厅的台阶。
前情基本铺垫完毕,即将开启剧情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