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寻冬醒了。
耳边是地下河的水声,左手边是尚在昏迷的蹉绿将军,右手边是直勾勾看着她的小狼,是她昨日遇到的那个孩子。她将他带进了这个密道,尚且不知道这孩子叫何名,同他说话他也不应,她姑且将他称为小狼。
狼一般的孩子。
扶寻冬从怀里掏出馕,掰一半递给小狼,小狼见她吃了才肯吃,扶寻冬咽下去一口,这孩子几乎就快狼吞虎咽下半个。蹉绿将军还是没醒,但呼出来的气比之前强了些,还活着就好。
扶寻冬走到暗河边,蹲下去捧上来一捧水,大致洗了洗脸。她要继续带着左右两人往前走。这密道太长了,里头又完全是黑的,她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走了两日还是三日,时间变得比在外面的太阳底下的日子漫长多了。
修整结束,扶寻冬又拿出布条要背起蹉绿,她的身体比前几日要虚了一些,抬起的瞬间蹉绿将军往下滑她也往下滑。没有像预想中那样跌坐到地上,扶寻冬回头看见小狼咬着牙在后面死命用双手撑着蹉绿将军的后背,努力在把他们两人往上推。心下有了些暖意,冷到麻木的身体好像活络了一些,扶寻冬吸了口气一鼓作气背着蹉绿站了起来,她紧了紧绳子,朝孩子伸出手,小狼不肯,她只好收回手:“注意脚下哦。”
一个昏迷的男人,一个瘦小但不弱小的女人,一个不肯说话的孩子继续向不知深浅的远方前进。
太久了。
他们真的走得太久了,只剩两条腿还能动,脑子已经动不了。人完全是麻木地靠着一种未名的信念往前挪。
一个趔趄,小狼摔了一跤。扶寻冬伸手拉他,险些自己也倒在地上。小狼着实是个坚强的孩子,他一路不哭不闹现在双脚都被磨出了血泡也顽强地爬了起来。
又走了好一阵,扶寻冬忽然感受到一束光。
前方有光!
他们走出来了!二人跌跌撞撞摸着旁边的路,走向光亮。
此处是哪里?完全不像西域的风景,像世外桃源。好美的树林,粉白相间的花随风飘落,扶寻冬和小狼亦步亦趋地穿过这片花海,眼前是开阔平等的村落。【1】
实在是走不动了,扶寻冬坐下后又躺下,人晕晕乎乎的饿昏了过去,最后一刻她好像听到了一个小孩的声音,是小狼吗?真好,会说话的话,他至少不会饿死在这里吧,而后她就失去了所有意识。
扶寻冬整整昏睡了两日,托淳朴善良的云村村民的福,他们三人被挪到了一间还不错的房子里救治休养。扶寻冬睁眼时,缓了几秒便发现自己面对着村屋的梁顶,是陌生的地方。躺的床干净,她贴身的里衣没有换过,大致对这个地方有了些感受。扶寻冬坐了起来,浑身都酸,还没等她走到屋外,一个朱唇粉面很是可爱的小女孩跑进来,见她醒了,小姑娘对着外面喊道:“她醒了!”
扶寻冬立刻就看见了冲进来的小狼,小狼跑到她床前,还是不说话,还好现在的她话多了起来,扶寻冬先问他:“你还好吗?”
小狼点点头,伸手递给她一个半个包子,被一旁的小女孩叫住。小女孩:“她刚醒不能吃这么油腻的东西。娘,娘亲,这人醒了。”
外面走进来一个年轻的村妇,面色红润体态腴润。她手上还拿着锅铲,见扶寻冬醒了:“诶哟,姑娘你醒了?你从哪来的,怎么从未见过你?那日我孩子说村口来了几个没见过的人吓了我们一跳。”香巧招呼她闺女,“去,去跟邻里都说说这个阿姐醒了。”
小姑娘得令走了。小狼就守在扶寻冬旁边不肯挪。
“我,从西域来。”扶寻冬犹豫要怎么告诉她西域被外敌攻破的事,眼前的人同暮西会有关系吗。
谁知下一刻,她听见眼前人疑惑地说:“西域?这是哪里?”
“那,朝东?”
妇人还是不知:“朝什么?”
轮到扶寻冬迷茫了,她问:“此处又是哪里呢?”
妇人道:“云村呀,我们这里是云村。啊,你是外面来的人吧。对不住,我们好几代人都没出过云村,已经不知道外面变成什么样了。”
当真是世外桃源。扶寻冬少时缩在山里读书,她那时面对群山想过会不会这世上也有很多人像自己同阿母一样躲在没人知道的地方自成一派。
“多谢你们救了我,那日我背上还有一个人,他?”
“他还没醒。嚯哟,外头是在打战吗,那个男人怎么浑身都是伤,没几块好肉了。我们村医来看过,说他还能存着一口气真是有神相助。”
还好,还有一口气。扶寻冬要下床,浑身酸痛的她需要用手指尖扣着掌心才能稳住自己不要难受得发出声音来,外头接二连三挤进来人,每个看着扶寻冬和小狼这两张生面孔都觉得稀奇。
村长站出来:“姑娘,你从哪里来?”
于是扶寻冬又重复一遍她从西域来。这一遍解释得足够详细,先讲她在地方天下四分,有自己的故乡朝东,有舞力强盛让周遭几国俯首称臣的大玉,还有乱七八糟的暮西,暮西的事她一笔带过并未详说,最后说到了刚刚被破城的西域。
“我们从西域,顺着河一路走到了这里。穿过那片花海,我就失去了意识。”
村长点头:“那就没有错了。那片花海是我们云村的禁区,祖辈有训我们不得过花林。看来花林外的世界确实乱得很啊。”
一阵沉默。
刚刚的小女孩嘀咕道:“舞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大玉能用舞让别人诚服?”
舞?
扶寻冬思索了一下:“是一种有歌而合的运动。”
“那你会跳舞吗?”
“会,我是舞姬。”
“舞姬?”
“嗯,靠跳舞为生的人。”
“可以给我跳给我看看吗?”
香巧捂住闺女的嘴,小声训道:“怎么这么无理。”
扶寻冬抬眼,却是知道在场的大家眼里都有些好奇,她轻声道:“我有些太累了,后日,或者明日我歇好了跳可以吗?”
“那,那也太不好意思了。”香巧道。
说是这样说,这事还是就这么定了。休息的这几日,扶寻冬一直待在村里,有时这家有吃的喊她和小狼来,有时那家有点琐碎的活她就过去帮忙。小狼同那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小雅还能玩到一起,这几日总算也听他开口说了几句话。这几日里,蹉绿将军始终是没醒。村医不无担忧地告诉扶寻冬,若是他再这么躺下去,人就要废了,就算是醒了,也是半残废。
修整到第三日,全村都来看扶寻冬跳舞。
村口有个台子,有些年岁。扶寻冬站上去,第二次跳舞没有伴奏,没有乐曲,上一次还是在南雁家的舞馆。这几日她都在想,没有奏乐的情况下究竟跳何种舞蹈合适,思索间小狼抱着只鼓出来,他抬头看她,像是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小狼:“我可为你敲鼓。”
有鼓,一人,那么最合适的舞是西域的拓枝舞。
拓枝舞是源自西域的一种乐舞。世人对此舞有言:“平铺一合锦筵开,连击三声画鼓催。”【2】西域的拓枝舞在鼓声伴奏下出场,其舞节奏鲜明、气氛热烈,风格健朗。【3】
既如此,拓枝舞便是最合适在此处表演的。
伴随着小狼的鼓点声,扶寻冬利落地上台。西域的拓枝舞分为“健舞”与“软舞”类,扶寻冬今日所跳更偏前者。只见她穿的是村里的粗布麻衣,脸上也未着半点胭脂,她素着上去,动作却丝毫不含糊。
舞姿矫健,鼓点节奏多变,她戴上面具更有了威严之意。【4】健舞的一种为傩舞,俗称跳傩,是沿袭古代驱鬼逐疫的仪式“驱傩”。因其动作简朴、刚劲,保持较多的原始风格,也是古舞里的活化石。此舞的生命力在于表现张扬,在傩祭仪式中借助神灵的威力,驱除如旱、涝、火、虫等自然灾害和如瘟疫疾病等人体灾害。【5】
傩是上古时期原始宗教的产物,是人类最早发挥本体精神力量,用巫术手段向极端恶劣的自然环境索取起码的生活条件,拓展生存空间,进行两种互为关联的生产活动——
物质的生产和人口的繁殖,从而展示人类早期生命的价值。【6】
扶寻冬这一舞不只是跳给眼前云村的众人,更是为西域的百姓,为若是将来不知要被怪物祸害成何样的天下。
一舞毕,台下响起了热烈而长久的响声。大家在为她鼓掌,他们称赞她跳得真好,看得人心里都有劲。扶寻冬的眼眶略略有点泛红,是和第一次在外人面前登台的场景不一样了。
这次,没有人说她长得不好,腿不够长,个子不高,跳得不好,让人看得大倒胃口。她依旧长这样,依旧是这个身高,可是这次,经过这么些时日,这么多舞者毫不保留地真挚教她,经过她夜以继日地刻苦练习,大家终于说她跳得好了。
她心中激荡着一股陌生的情绪,那是一种对于自己的认同。下台的瞬间,扶寻冬那颗眼泪砸进台里。
小狼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高兴。”
村民们热情地围上来,同她说话,夸奖她。小雅挤到扶寻冬身旁,拉着她:“姐姐,姐姐,你可以教我跳舞吗?好酷,好美。”
香巧拎过闺女的后脖颈的衣领:“田里的稻穗你捡完了?”
“一会再捡嘛,姐姐,姐姐,你收我为徒吧。”
扶寻冬有些犹豫,倒不是犹豫别的,只是她对自己的认同感转瞬即逝,她想自己的水平真的够开始为师吗。
有个村民讲:“我看,这个叫做舞的东西,既然我们村里没有,让孩子们学学也没什么坏处。”
这事还是要看村长和扶寻冬的意思,扶寻冬做好了大家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准备。村长摸摸胡子,叹了口气,他道:“也罢,祖训只讲不可越过那片林子。”
此事就定下来了。
扶寻冬在这里有了事可做,村里收拾了一处荒废的民房,修修整整成了她同小狼还有昏迷中的蹉绿的住处,也做了学堂。她平日里就做些农活,练舞,到了孩童们都有空的几日来教他们习舞。
她整理的笔录虽为能带出王庭,韵娘还有林师傅,连云公孙舞卿郑舞卿等人教给她的东西却早铭记于心。她闲来就会在云村也写些笔录,按照大玉朝东暮西西域的风格分类整好,编排成简易的书籍交由云村的孩子们自由阅读。
时间过得飞快,稻穗又成熟了一季时,云村的孩子们有的已经学会了侧翻,有的会下腰了,大部分都可以跳一些简单的舞了。她自己的舞艺好像也在这远离喧嚣的世外桃源间有了不小的突破。
要精准形容她的突破有些难,那是一种感觉,一种只有自己跳出来才知道的感觉。如果一定要用言语形容出来那就是,扶寻冬的舞开始有了自己的风格。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她的舞无论是承袭前辈的舞种还是自己排的小舞,慢慢有了种一跳出来就让人能明白这是她的手笔。
她有些爱上云村,日落而息日出而起,生活过得简单,练舞时格外纯粹。若是能将阿母接来就好了,要是,他也在就好了。也要带上石榴她们,不过大家不一定能愿意同自己隐居在此。也不知外面的世界如何了,想到这扶寻冬眼里的光有些黯淡了。
不论她在云村过得有多好,多恣意,一想到外面的世界如何了,她关心在意的人们如何了,她整个人都会变得黯淡下来。她原本就想好了,若是蹉绿将军迟迟不醒,她会麻烦云村的村民替她照看一下他和小狼,她要出去找大家的。
同他们相处的大半年时间,从来都不是虚假的。众人给了她真心实意,她也当报以自己的真心。她开始有意地存些粮食,更刻苦地练习体能,留给云村孩童们的笔录的速度也在加快。有天小狼同她说,别太累了,你看着好累。她当时揉了揉眼睛,示意小狼快睡吧。
起初云村的人不赞同她出去。
“外面多危险呢,那日把你们捡回来的时候,你们三个人都惨得让人不忍看。我当时真是被你们吓到了。”香巧在钩织过年的衣物,扶寻冬坐在旁边看,学了一半她的手法。香巧教她:“这里,你看,”她动手示意,“要这么转过来。”
扶寻冬点点头。
接着刚刚的话题,扶寻冬道:“我知道外面很危险,可我的家人朋友,”心上人,“都在外面。我待在这里总觉得自己在苟且偷生。哦,我不是在说云村的人。”
香巧笑笑:“知道你没这个意思。你这姑娘倒也比刚来时对我们要敞开心得多了。诶,也不知咱们以后还有没有相见的机会。小雅和我们都很喜欢你们。”
小雅在屋门口同小狼玩闹,小狼虽还是不大爱说话,同扶寻冬倒是亲近了些,至少不会再对她有什么敌意了。入秋了,秋后立刻是冬,扶寻冬还想着要拆些食物出来去给他换身厚衣裳。
两人正聊着,门口忽然有人来了,小雅听了村医的话急匆匆地跑进来,小狼跟在她身后。小雅冲向扶寻冬:“师傅!村医说,你带来的那个男人醒了!”
蹉绿将军醒了!
扶寻冬赶忙放下手上的东西赶过去。
【1】没错,此处借鉴、借用了桃花源记。三人在云村的经历就是小时候学的那个课文《桃花源记》里的内容
【2】源自白居易
【3】源自百科对于拓枝舞的阐释
【4】源自刘禹锡
【5】复制自百科。傩舞被《中国民族民间舞蹈集成·江西卷》誉之为“中国古代舞蹈活化石”
【6】《中国傩文化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