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儡好像被他气得又老了些,实则跟同龄人站一起他还是显年轻。只是眼下真是有些恼了:“我让你等到开天门结束后再离开谷内,你是一句都未听进去。还闯进我的秘境毁了我的布阵。”
“师傅,”析问寒直接问了,“为何要把大家都关到一起,是为了保护我们吗?”
舞儡气消了些:“保护?怎么不想是不是我要把你们都杀了,这天下就是我的了。”
析问寒有了些笑意:“我不愿相信师傅会做这样的事。”
“这是感性上,理智呢,用你的理智来思考问题。”
“理智上,若是师傅想,活活饿死我们就好了。何苦又用曼陀罗花佐了别的让人眩晕的花好生养着大家。”他走进避舞谷才发觉那股让他熟悉的味道,原来是来自幼时在这见过的曼陀罗花。
“且记着,你将来若是要做一国之君,不可感情用事,凡事先过理再想情。”
“师傅,”析问寒看向他,“师傅,天门之后真的有什么不好的东西吗?”
说到此,舞儡又有些疲倦了,他找了处想坐下,走过去又作罢,他叫析问寒跟着自己出去。二人一路行至谷顶,这里可以俯瞰整座山谷。右手边远一些的地方就是西域。
舞儡给他指:“看,左一些。就是那里,二十年前,天魔舞便是在那跳的。” 避舞谷位置巧妙,正处在西域边界的边界,再过去就是未曾归顺的地带。
舞儡开始给析问寒讲述二十年前的事。
当年,乐兰、连玉、连云、析为、狄飞章,舞儡这六人拜在同一师门下,后世称这六人为涟涟六家卿。自后世四大类舞也多从这几人的风格中传续。
二十年前,天逢大旱,颗粒无收。十八舞者一跃天魔舞的本意是为求雨,求苍天垂怜降下甘霖,保佑百姓灾过福生。
“二十年前的舞,不是为了开天门?传言中......”
“你也知那是传言。当年旱得太厉害,几乎要失去民心,是为了祈福也是为了安民才筹谋了这一出。”
“原来是这样。”析问寒一下就都通了,“这就是为什么,之前的典籍里对开天门登天成仙之事都含糊其词,历代登仙的舞姬也只是一笔带过,甚至不提。也是因为二十年前一舞凑巧让天降甘霖,舞才能成为国力之基?”
荒谬中又带着一丝合理,这么多年了,这个逻辑环终于扣上了。“所以,也许也并不是因为父亲母亲、六节母亲跳得最好成了帝后,而是.......?”
“连玉本就出身名门望族,析为的父亲也是大玉上一代的掌权者。至于代容,虽出身不佳,但她嫁的也是朝东的皇子。你该明白了,如今你妹妹能做西域的公主是因为你们的母亲本就是西域的乐兰公主。这片土地上的宗法血缘制,除遇到揭竿起义推翻统治者,很难有大变局。如今几家里,只有狄飞章算是靠自己不择手段抢夺出了一块地,但他同别人争得也不轻松。”
析问寒安静了。
他想,他讲:“也是因为舞如学识,越上等的舞技只有越上层的人才能抛去温饱问题后的余力学,而学得越好,又越成了上层人,慢慢的舞也成了一种身份的认证。”
“舞同学识,倒有些理。人能学下多少书,要看天资要看投入的时间,人能跳会多少舞,依仗的也是这些罢了。”
“所以,以舞力定国,并不是代代相传的宗法。是,”析问寒有些犹豫,说出来似乎不好。
舞儡倒是无所顾忌:“是他们篡改了史书。若真算起来,当年涟涟六家里,至少有三人少时曾因沉迷舞学被骂不务正业。”舞儡看向这个幼时由自己抱回谷里抚养的孩子,“同你说这些,并非为了让你怀疑什么,质疑什么,只是人大了总要看清一些游戏规则。你只需记得什么是板上钉钉的真事,好如析为连玉待你不假,是真心实意地养你至大。”
“徒儿明白。师傅也是我永远的师傅。”析问寒本不算痴迷舞的人,就算这部分东西推翻了重来他也不会觉得要天崩地裂。想到痴迷舞的人,他倒是突然想到扶寻冬。心下有些担忧她,嘴上还顺着讲:“既已登上王位,用自己所擅长的东西作为国力,无可厚非。所以,二十年前天魔舞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二十年前。
西域边界。
十八舞者齐跳天魔舞。身着戴象牙佛冠,身披璎珞,大红绡金长短裙,金丝袄,云肩合袖天衣,绶带,鞋袜。其中,乐兰公主执铃杵奏乐。【1】后人有诗云:西方舞女即天人,玉手昙花满把青。【2】
天竟真落下雨来。旁观的人群还来不及欢呼,一阵烈风袭来将众人吹得七零八落。
“我后来想,还在试图开天门的人,是不是被那风刮到了石壁上,摔得脑子不灵光了才不知那日落下的是酸雨。”
酸雨,会对人的角膜与呼吸道造成危害。所以后来消散四方的舞姬,有的根本就是早死于非命了。
“那场风刮得及时,我后来盘算过,无事的人都是躲进了就近的塔里。有些被吹得远实在跑不过来的,后来几年几乎都没了踪迹。”
“那我,那乐兰公主登天门一事?”
“非只是传言。”六节从外面进来,“打扰了前辈,晚辈只是想来请前辈解开致幻物。未想听到了这些。”见二人都没有怪他的意思,六节转述起当年代容看见的一切。
那阵风来时,大地隐有轰隆声。代容看见乐兰一人持着铃还站在原地,白里透蓝的光从背后升起将她笼罩,一阵剧烈的摇晃后,乐兰身裹神光消失不见。
析问寒垂眼:“地晃?白里透蓝许是地震光。”也许根本就没有登天门,只是当年发生了一场天象,而后人为了便于统治,将其称为开天门。
开天门,得道成仙,行满功成。
六节分析:“我少时读古籍,设想过,究竟有何可能让所有人的记忆都出现错乱。你看过的吧,”六节问析问寒,“四国的古籍对于开天门一事的描述都不相同。”
“我知道。”
六节:“来这瞧见前辈种的曼陀罗花我便明白了。”
地晃,将长在荒地上的曼陀罗的花粉都晃开了,又逢骤雨狂风。怕是当年就有人昏昏沉沉倒在原地了,等天象结束,醒来的人一对才以为乐兰公主是登仙了。
“真是荒谬啊。”析问寒的声音有些凄凉,“所有凑了巧的天象凑在一起,就能构出一个活人二十年的消失。”
“此事不能外传,既大旱已过,天下政局无需再变。”
虽是半推半就下构出了一场弥天大谎,但眼下国泰民安,四境之内百姓安居乐业,戳破此事还不知要惹得有心争权之人闹出何祸患来。
析问寒点头,示意明白。
“曼陀罗花无解,我从下曼陀罗花起就算好了时间要他们硬睡过这次。你若实在心急,不如自己嚼几口花咽下去同他们一起昏了。”
六节记着这人好赖是析问寒的师傅,是个大前辈,才勉强忍下了把他丢进曼陀罗花海里淹死的冲动。舞儡走后,六节同析问寒一起看着四周的景象,二人静默了几瞬。最终以六节说你那一双弟妹怕已是将西域翻了个底朝天,析问寒轻轻叹气为结束。
何止是将西域翻了个底朝天,沙漠里沙鼠的洞都看了。
烟尔安冷脸看着空无一人的秘境,她素来爱说话也爱笑,小公主忽然摆出一副要全世界去死的表情来,所有人都静在原地不敢说话。合庆蹲下去摸地上的跳鼠,跳鼠后退三步不肯他摸。
烟尔安的声音冷得能透出冰来,她闭上眼像在回忆什么:“他已经不在西域的范围内了。”说罢,烟尔安转身向外快走。合庆揣起地上的跳鼠去追她。
二人急速奔至西域的王庭,烟尔安一气呵成拿了印信又拿了羊皮卷。合庆就在背后跟着听着,看见烟尔安毫不犹豫要把王室的印信交出去时,他才伸手拉了一下她。
“松开。”
合庆:“你在此处等,我去。”由此印信可直接调动西域的王军,若是有心之人夺走了,烟尔安的公主之位,将来的王室主位几乎可被直接架空。
烟尔安恼了:“松开!”
她没有犹豫去找了蹉绿叔,蹉绿见她这样也有些讶异:“小安?”
“叔叔,”烟尔安语气软了一些,“我从小就是你带大的。在我心里,你是我的父亲。”
“小安。”蹉绿老脸都要落泪了。
“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现在把王室的印信交给叔叔,在我心里,若我不在了,只有叔叔最合适执掌西域。还记得小时候你教过我,姓什么不重要,做什么事才重要。若我一去不返,西域的子民就交给叔叔了。”烟尔安自嘲一笑,“这么多年原本靠的也是叔叔。”
蹉绿接过:“问寒还没找到?我知道了,你且放心去。西域有我给你们看守着。”
“还有他带回来的那个女子。”
蹉绿点点头:“交由我,放心。”
烟尔安立刻就要启程走了,合庆跟在她身后,他朦胧中觉得自己从过往的岁月里似乎捋出了一条线来。他拦住烟尔安:“我有话问你。你为何自小就对我阿兄那么好?眼下甚至为了他连王庭的印信都交出去了。若你只是因为我阿兄对你好,你还是不要如此了,我阿兄对谁都好,况且他已经有心上人了。”
感情是把自己误会成迷恋析问寒的了。
烟尔安所幸不装了,都这种时候了,她实在是不想装了。她一把扯住合庆的衣领,用力之大甚至将他扯得趔趄。合庆的脸同她靠得极近,烟尔安咬字极其清晰地说道:“析合庆,你给我听清楚了。析问寒,是我哥哥,我们两个才是一母同胎的兄妹。当年的事我现在没有心情同你讲,你想知道就自己回去问连娘娘,哪怕问六节他都知道。”
她松开愣住的合庆,赛好最后一件衣裳,她淡淡看了他一眼:“所以我救他是天经地义。而你现在要不要豁出命去救他,是你的选择。”
烟尔安转身就走,不料还没出门,被拉得人一倒,这次是合庆将她控制在怀,合庆用得力气很大,掐得她虎口生疼。她在析合庆的眼里看到一种至纯的守正,析合庆说,我救。
二人就此遁入黑夜。
.......
扶寻冬醒在一个天气不错的早上,她照例起来练晨功,开筋、压腿,练舞。拖还魂花的福,她的腿全然好了,甚至之前的旧伤似乎也好了。没了旧伤时不时复发的牵制,她整个人都轻盈了起来。
站在王庭的尖塔最上层,她轻盈地舞着,好似一只蝴蝶翩然在土黄色的卷轴上。
几番练习下来,她额肩微微有汗。扶寻冬停下来擦汗,视线自然地眺望向远方。她停在原地,眯了眯眼,她疑心是自己看错了。
远远的城外,那是什么东西?若她没有出现幻觉,那是?一群在行走的陶俑?可硕大的陶桶上顶着的不是活人的脑袋吗?
扶寻冬一阵心悸恶心。
边境线上,几里一座的烽火台逐个亮起火光,浓烟攀升警示。刺耳的警笛声响起,每一件都在昭告王军和子民——
外敌入侵!
【1】来自百科对于十六天魔舞的描述
【2】出自元人张昱在《辇下曲》诗中赞《天魔舞》
【3】我有个想问的问题,就是我写到这一章才得知天魔舞是荒政的故事,之前只是搜古代经典舞蹈的时候看到一份小红书资料说是十大经典舞。那用在这里会不会不合适呢所以我写到这一章一半时,才有了解释天魔舞不好的一面的你念头。我原本的原型设想是有点偏敦煌舞的感觉。如果不合适的话请提醒我,我会改成敦煌舞为原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