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上了来人的眼睛。
“别怕。”
“析问寒”开口道:“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心下有了主意,扶寻冬装作被吓到的样子轻拍着胸口:“深更半夜,怎好突然入内。”
“抱歉。”冒牌货顺着床沿坐下,背对着扶寻冬,“我想同你说说话。这次去见我师傅,他老了很多,又好像同我儿时的记忆中没有太大的差别,让我回想起了许多幼年的事。我可以同你聊聊我儿时的事吗?”
“......可。”
“我是师傅捡回去的孩子,我很小的时候,我母亲就不要我了。”他转身,对上扶寻冬略有些诧异的眼神,安静地说着,“是的,我并不是为帝和连娘娘亲生的孩子。”
这一刻里,他眼中那些难以言喻的东西,扶寻冬觉得,至少在这一刻,他是像析问寒的。若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扶寻冬也完全能够明白析问寒为何会是今天这样。明明是大玉储君,是天之骄子,有慈母慈父,有亲近自己的胞弟,为何会处处妥帖怕别人不喜欢自己,原来是担心有朝一日梦醒,眼前的美好便不属于自己了么。
她明白的。扶寻冬扯了扯这人的衣裳,就算你只是冒名顶替了他,但至少眼前她想给真正的析问寒一点安慰。
“我师傅,你应该不会知道他是谁。其实我师傅很厉害的,舞跳得极好,只是史书上不会有他的名字。”
“为何?”
“因为师傅是乱臣贼子,这世道,有名门正派就要有乱臣贼子。你知道师傅为什么被乱臣贼子吗?因为他说,只会舞不会武,早晚有一天江山和子民都要赔进去。”
在以舞力为尊的大陆上公然反对只习舞,不是“乱臣贼子”,是什么?
“所以你武功很好,便是你师傅让你学的?”、
“嗯,压着我学的。不学也要学,不学就没有饭吃。”
要怎么去跟心上人描述那段时光呢,对他来说有些模糊了,但又不至于忘了。
要说他的亲生母亲,就是二十年前开天门时领舞的舞卿,要说她一心想入天界,决心不受旁物的干扰,于是生下了他却不打算抚养他。要说亲生母亲怕把他寄养到对他不好的人家虐待苛责他,想着与其让他过困苦的一生,不如生下来就没了好,所以把他抱到荒野上就打算生生饿死他,当他没来过。是一直跟着她背后的师傅见她放下了自己久久未归,终是无奈带自己回了避舞谷。
就这么养他到好几岁,舞儡才将他交给了连玉析为,从此,他就叫析问寒。
他笑:“那时候,母亲同合庆说,我是他哥哥,幼时身体不好交由师傅带出去养病学本领,现在身体好了就回来了,合庆真的信了。”他给扶寻冬比画,“那时候合庆就这么大一点,朝我笑,叫我阿兄。”
“合庆是个好人。”
“嗯。”
“你也是。”
“我也是吗?”他的眼睛在黑夜里显得有些亮,“可很多时候,或许我只是在表演呢?”
“为什么要这么想自己?只是表演你不会照顾到所有人,那样会太累了,你的表演会出现破绽。薄简说他上次拎着水桶在路上遇见你,他当时两只手都是满的,他练了一天手酸腿酸的,快拎不住桶时你出现帮了他。”说到这扶寻冬还有点想笑,“薄简说你那一刻像天神出现。”
她真有了点笑意,眼前的“析问寒”看着她,说道:“你笑起来真好看。”二人对视,靠近的脸,无言。
扶寻冬轻轻地讲:“多谢。”至少眼下,她真的有一点信了这话。
“所以你师傅这次叫你去,是为了什么?”
眼前人竟然笑了笑,没心没肺般道:“大限将至,最后见我一面,看看我娶妻了没有。好了,”他站起来,“打搅你睡觉了,抱歉。”
说罢,他又准备出去。
扶寻冬:“下次不要半夜没打过招呼进我进屋子,可以吗?”
背影顿了顿,答好。
这一夜就过去了。
第二日一早,海石榴打着个偌大的哈欠从丁兰那屋子回来,她眯着眼睛:“小姐,丁兰瞧着安分睡觉也好安分,我一早醒来她一个人蜷在角落里,我还以为我踹她了。”
扶寻冬笑了笑。她穿戴好了衣裳,准备开始今日的训练。人刚走到门口,就看见在院子里来回跺脚徘徊的合庆。合庆看见她,一副有话说又不知道合不合适同她说的表情。
她走过去,善解人意地开口道:“请,请让一下。”合庆挡住了门,她也怕万一是自己会错意。
合庆连连后退,眼看她就要走了,实在没忍住:“你觉不觉得我阿兄很奇怪。”
本应该应声说,扶寻冬却忍不住先问:“为什么来找我说呢?”
合庆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她:“我觉得你好像也有很了解我阿兄。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而已。你不觉得我阿兄回来以后变得很奇怪吗,我感觉都不像他了。”
“那,像什么呢?”
“像被人调包了。”
扶寻冬点点头,没有否认合庆的前几句话,她压低了声音说:“是,我觉得那不是他。”
合庆立刻如获知音:“是吧,那他是谁?好好冒充我阿兄做什么?不是,那我阿兄人去哪了?”合庆想着,对扶寻冬说,“不行,得去问那个冒牌货。这样,我们去找多俊哥,多俊哥在暮西长大的他在这认识的人多,麻烦他找几个高手来,然后我们按着冒牌货问。”
确实是个方法。
但扶寻冬在想另外一层:“若是,幕后之人在看怎么办?若是我们强迫了这个顶替者,他就会伤害你阿兄怎么办?还是想一个两全的法子好。”
合庆听进去了,他站在原地有些沮丧:“阿兄不会出事吧。”说着又自己连忙否认自己,朝着地上,“呸呸呸,肯定不会。同辈里几乎没有能打得过我兄长的。”
扶寻冬回想起昨晚那人说的,同辈里没有打得过析问寒的,那上一辈呢?若他是被他师傅那样会武的人困住了呢?
想也没有结果,日头又上了一点,再不去作训就要迟了。扶寻冬对合庆讲:“练舞的时间要到了,我就先走了。若是还有事,等下训找我吧。”
合庆点头,看着扶寻冬走的背影只觉得好自律的人,他同她说兄长好像被调包了,她心中却先看重每日的练舞不可迟了。真是有魄力有魅力的女子,怪不得他哥喜欢。是的,他阿兄已经告诉他了,只是不许他叫嫂子,说是要等她成了天下第一舞他二人才能讨论两人之间的关系。
哥哥是天下第一武,未来嫂嫂是天下第一舞,合庆觉得自己何其幸福。只是眼下,兄长到底在哪呢。想至此,合庆有点郁闷地走了出去。
今日是孩童们同舞姬的第一次合训,起初有些太不顺利。舞姬们即使伤了脚,肌肉记忆也不会容许她们放慢动作,孩童们的舞蹈基础各不相同跳起来动作自是不太整齐。要动作整齐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舞蹈动作变得简单,但这个提议显然是行不通的。
“你不能只考虑孩童的感受,还有舞姬呢?这毕竟是代表暮西的舞,太简单要让人笑话的。”
扶寻冬只得蹲下,搂过孩子们开始轻声细语地同他们鼓劲。周遭不太安静的,还有不足十几日四方舞会就要开始了,舞还排成这样,大家一急就算是救命恩人也难免要冲几句话出来。虽周遭不净,她心里却很静,扶寻冬搂着哭得最厉害的那个孩子:“再试一次好不好?”
回答她的是持续的哭声,根本没有在听她在说什么。她就一遍,一遍,一遍地问:“再试一次好不好?一定能做好的。”
终于哭到累了,众人听见一声小小的好。
她慈爱地摸了摸孩子们的头顶,一个个牵着他们走向台子中心。对着众人道:“再来一次?”
“罢了,都有个开始。”
再来了一次,这一遍也没有多好。只是结束时,一个更有基础的孩子再跟另外一个说:“你看,你这里,应该手更高些,然后腰,腰还不够塌。”
于是一群孩子这里说几句,那里说几句,你教我,我教你,场面叽叽喳喳着。一时有个地方你不服我我不服你,转身去找后面的舞姬来判孰对孰错,最后又变成了暮西这帮舞姬一个个对点教授孩童。
倒是和谐了起来。
暮西的舞姬总归也是一层层选上来的,一天下来,孩童们跳得算是比一早有了很大的进步。
“早知这样,早放在一起合训就好了。”海石榴评价道,“小姐你还多操心。”
扶寻冬摇头:“是我考虑不周了,下次不会了。”确实是她第一次替人排舞,经验尚缺,下次应当吸取经验。
“小姐,让她们练吧。你快来同我们练,我们大玉来得舞姬到时候也要登台的。”
薄简走出来:“是啊是啊,而且说不定还有人朝你单挑呢。”
“朝我?”扶寻冬有些疑惑。
她疑惑的表情让薄简都困惑了,薄简:“你不知道吗?啊,难怪多俊哥说以后什么事都要先跟你说一声,你可能是真的不知道。四方舞会是要夺第一的,每年要夺第一的按照规矩也要挑战大玉领舞的。”
“可大玉的领舞的不是我家小姐啊。”
众人又看薄简,薄简摇头:“是啊,可第一次,就是大玉宴请那次你是领舞啊。你等于说是四方舞姬里第一个摘选出来的。”
公西丽雅疑惑:“往年怎么没听说过还有要挑战第一次领舞的。”
“之前领舞的被,”薄简有些后怕地四处张望,确定没外人,他才说,“那是因为之前领舞的不是被狄家小姐搞死了就是搞残了,哪还活得到四方舞会。哪还有人还记得这事。算了,还是祈祷那天也没人记得起吧。”
“对上了也无妨,难说是谁赢。”公西丽雅宽慰道,“四方舞会来得多是江湖散客,同你学得正统之风不同,各有千秋,到时候真是难说谁比谁好。把基本功再练练就好。”
扶寻冬点头,心下却忽然想到了第一次在朝东,在南雁家的青云舞馆登台那日。她又要站到面向外面的台子上了。
扶寻冬思考着,问道:“那到时候若是有人要同我比,跳的舞是随机呢,还是自己准备好的呢?”
众人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
石榴叉腰:“感情都不知道啊,说这么严重我还以为你们都熟着呢。”
薄简尴尬:“之前几次四方舞会,我们都还小呢,也没到能去外头看看的年纪。都没去过呢。不若你去问问那个大玉的储君,他的身份他肯定去过。”
扶寻冬点了点头。
今日的训练随着日头下落,也差不多结束了。告别众人回到自己的屋前,路上她还在相比起去问这个冒名顶替者,是不是问合庆更合适些?谁知道到了屋前她就愣住了一瞬。
析问寒回来了,真正的析问寒回来了。
她只看一眼就知道眼前这人是析问寒,是她觉得世上最好的人,他神采英拔、倜傥不群,沈腰潘鬓。站在这样金碧辉煌的屋子里,却显得整栋屋院都没有他贵气。
析问寒转过来看她,眼里含笑。
于是扶寻冬也笑:“你回来了。”
听闻这话,析问寒神色微动,他忽得有些语塞,嘴僵道:“我不是,一直都在吗?”
“可是那个人不是你啊,”扶寻冬自己都想不到她话里有娇嗔。
他走近了几步,眼里有些不自信:“你能分得清我和他?”
明明还有些距离,明明比那个冒名顶替者那日伸手拿下她发间的碎叶的距离远多了,她却比那会要羞得多,只是面上看不出来。
扶寻冬镇定道:“我们都能看得出来的,我和合庆都知道。那不是你。”
析问寒有些激动,他下意识想抱她,身体伸出去了觉得不合礼节又怕她厌恶立刻收回来,最后可怜巴巴的捏着她衣袖的一角,憋出一句谢谢。
见他这样,扶寻冬也不羞了,倒觉得他这幅怕大家都不认得他的样子有点可怜,略带着些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顶,析问寒还主动侧了点身子给她摸。
多俊带着合庆一进来就看到这画面,多俊立刻想拉着合庆就来不及了。合庆一声阿兄,极其嘹亮地冲过去就看见自己兄长跟个小狗似的在人家掌心里蹭,合庆僵硬且疑惑道:“阿兄......?”
扶寻冬立刻收回手。
多俊叹气上前,拉过合庆往后走:“蠢小子。”他看都不看这二人,“既你回来了,四方舞会的规矩就你同她说。光天化日的,你二人也不知关个院门。”
这话说得二人脸都是一红。
无言,面红着看了对方半天,扶寻冬开口道:“同我讲讲四方舞会的规矩吧。”
“好。”
于是找了方座椅认真开始给她说四方舞会的起源,经过,有什么要注意的,都会有什么人来,会开几日,一说起来停不住了。
听得门口趴墙角的合庆转身问多俊:“多俊哥,他们只是在聊四方舞会,我还不能进去找我阿兄吗?”
多俊无奈:“居然真只在聊这些。世人不常说小别胜新婚么?”
合庆疑惑:“可他们还没成婚啊。”
“蠢小子。这只是一种比拟。”
外头海石榴都要回来了,海石榴旁怎么还站着一个人。合庆定睛一看,这不是那个冒牌货吗?他耳尖,听到常待在他未来阿嫂旁边的舞姬应了几句那冒牌货,大概是那冒牌货说他来同扶姑娘说四方舞会。
不是,他阿兄还在里面呢。合庆去看多俊,多俊脸上也有些精彩,多俊感到些许意思,他问:“合庆,你同你兄长加在一起够不够把这货打个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