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民一进来就占据了离林琅他们最远的位置,里面有几个人吸引了林琅的注意力,是一个满面枯槁的妇女和一个瘦瘦弱弱的孩童。两人大概是生病了行动不便,几乎是被人连拖带拽搀扶进来的。
他们进来后不声不响地缩在角落里,就连和同行的人也不说话,同行的人更是直接将他们无视,进进出出地忙碌。
手下们下意识离得远了些,刚听陆大夫提起过疫病,虽然和他们的症状不太符合,但是还是能规避就规避,免得传染上。
随后灾民们将推车上面装载的大件小件卸下来,满满登登堆放在一起,就好像是把全部家当都给带上了。
但有些需要的东西是行囊里没有的。
比如木薪。
好在灾民们可以就地取材。
没有柴他们就拆梁,拆掉几节梁木短时间看不到什么影响。除了柴火,他们还需要可以用来搭灶台的材料,他们的大铁锅足够做六七个人的伙食,这么大的锅不得不用灶台支起来,然后他们将目光投放在端坐莲台的佛像上。
林琅听到他们嘀嘀咕咕:“诶,你们谁上去把佛像的莲台拆下来,我看大小也还可以,应该凑合能用。”
这下不只是林琅,其他人也将注意力都移过去了。
“可是佛祖会不会怪罪我们?”其中似乎还有人有顾虑。
“都说佛救众生,我们就是受苦的众生,现在只是跟跟佛祖借点东西,佛祖肯定不会怪我们的!”另外一个人拔高音量反驳,他的眼神极富暗示性地瞥向林琅的方向,“佛祖都不介意,难道还会有人多管闲事吗?”
被直白贴脸警告的林琅等人:“……”
灾民搬开佛像,拆下莲台,拿着锐器将莲台底座凿出个可供铁锅安稳放下的大洞,倒放在柴堆上。
生火起锅,布袋里不知名的肉被倒进滚烫的沸水中,不久后奇异的肉香溢满整间庙宇。
杜大夫皱眉和同行灰衣男子对视一眼,他摇了摇头,灰衣男子收到他的讯息后沉默地合上眼。
“好香啊——”林琅听到属下小声感慨,“吃的比我好多了,我都快分不清谁才是逃难的灾民。”
他捧着干粮露出欲哭无泪的惆怅。
“多亏是跟着总管,你才能吃上热乎的,顿顿不落下,否则你以为出门干活还有你挑三拣四的地方。”
手下脚趾一痛,随即看到同伴给自己使了个眼色,他讨好的补充道:“我只是感慨这些灾民过得不像灾民,没有不满的意思,总管英明神武,不会和我计较的。
这一套话术,有点耳熟。
林琅:“……”什么都学只会害了你。
张开手靠近火堆烤火,林琅忽然感觉到一股晦涩的视线在他们身上打转,可当林琅打算顺着视线找到源头,那股视线却收回去了,所有人都在低头各忙各的。
灾民那边一群人狼吞虎咽,眼看就要清空一锅的食物,温衍无意瞄见他们的动作,瞳孔骤然一缩。
他们拿铲子去捞沉在锅底的肉块,捞出满满一大勺,其间赫然掺杂了一只浮肿、软烂、独属于人的手指。
温衍捂着嘴似要呕吐,全身却竭力保持平静,林琅看他脸色比屋外皑皑大雪还要惨白几分,问道:“怎么了?”
就在他说出这句话,林琅察觉到那道不知源头的视线又瞧了过来。
“……可能是受寒,抱歉,让公子担忧了。”
温衍的眼神有点怪,虽然表情看着和平时一般无二,但林琅形容不出来,笃定温衍有事瞒他。
温衍正心绪不宁,掌心忽然有冰凉的指尖掠过,低头看去,林琅在他手心一笔一划写字。
他们细微的动作,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温衍强行让心绪集中在掌心。
“看来是被我影响了。需不需要陆大夫为你看看,现在这个天,病了可不行。”
——怎么?
“属下无事,注意些便好。”
——他们吃人。
林琅手一抖,指腹的薄茧堪堪擦过,激得温衍手臂起一片鸡皮疙瘩。
林琅脑袋空白了一瞬,才迟钝地和系统重复了一遍:“他们吃人啊?”
他在书里见过,这种粮食短缺的时代曾出现过吃人的现象,但是他没想到,竟然被自己碰到了活生生的例子。
系统机械音毫无波动:“是啊,你没听错。而且他们身上还带着迷药,商量好趁你们放松警惕的时候给你们下药。”
林琅声音艰涩:“是因为我们随行的这几匹马吧?”
他们这边人数虽然比不上这些灾民,但他们个个年轻力壮,身配锋利刀剑,衣着也不凡,很明显不是什么好惹的对象,一般人都不太愿意和他们起冲突。
但是他们随行还有几匹马,若是能将这些马宰了,可以支撑这些灾民好一段时间。
林琅把自己的推测简略写给温衍,温衍略一沉吟,认为的确不乏这种可能。不过比起对付这些灾民,温衍更想弄明白林琅从何得知灾民打算对他们下手。
林琅好像已经不止一次表现出神鬼莫测的洞察力。
那边灾民吃完锅里的,发现根本不够分,其中一人拍了拍身侧另一人的肩膀,语气中透出威胁:“一开始就说好的轮流,你不会这时候反悔吧?”
被拍肩膀的人唯唯诺诺地点头,他仿佛下定某种决心,朝小孩招手。小孩眨巴眼,乖巧地走了过去。
小孩的脸瘦得脱相,衬得一双眼大得有些吓人。他张嘴发出一声古怪的语调,林琅才发现他患有哑疾。
那人摸摸小孩干枯发黄的头发,看着小孩满是信赖的眼睛叹口气,牵起他小小的手往外头走:“阿宝乖,走,阿爹带你去堆雪人。”
这个天,堆什么雪人?!
林琅立马直起身,让手下收拾行李,告诉大家他们不等雪停,现在就出发。出于林琅平时的威压,无人质疑,都按照他说的各自行动起来。
“陆大夫,我们时间紧张,便不再多做逗留,要劳烦您二位随行奔波了。”陆大夫二人与林琅他们顺路,搭乘他的马车。即便不一道,林琅也不放心让他们独自留下。
陆大夫倒是很好说话,温声道:“无碍,陆某一介乡野游医,早已习惯。”
去牵马的人回来禀报:“公子,咱们的马不知是何原因全部倒下了。”
这些人为了预防林琅一行人离开,先一步把迷药掺进马吃的干草里,只是外头风大,盖住了马匹倒下的声响。
冲过去趁其不备扛了人就跑。
这是林琅原本粗糙的计划。
但前提是,马得能跑。
目前的来看,计划落空。
对面那些人也拿起自己的武器,大多是锤头、斧子这些常见的农具,比不上林琅他们装备精良。让林琅一开始不打算和他们直接起冲突的原因是那一双双疲惫的眼睛里骇人的光泽,好似已经出于习惯而对人命漠然。
局势不言而喻。
双方对视一眼,记不得是谁先动手,林琅只来得及喊一声:“奶妈、不是、陆大夫注意自身安危,苟好!”
虽然林琅这边人少,但都是身手不错,南御司等人从抽出武器到制服大部分灾民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你们呈什么英雄?你们不让我们吃,是想让我们活活饿死吗?那你们和杀人又有什么区别。”出声的是那个自称是小孩父亲的人,表情扭曲又狰狞,几乎已经快失去人的模样。
他手脚奋力扭动着,被擒住他的人踹了一脚才算安静下来。
林琅语气极冷:“割自己老婆孩子的肉给别人吃,你倒是个大善人。”
他平日做多了嘲讽状,现在随意一个嗤笑都足以气得对方血压飙升,效果拔群。
“我自己的媳妇孩子我凭什么不能处置?!你现在救了他们,他们没吃没穿又能活多久?反正他们都是要死的,顺便让我活下来为什么不行?!”他情绪激动,比起反驳林琅,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浑浊的双目如同失去理智般发红,趁着众人未曾反应过来,他竟然挣开钳制,不顾铁锅把手灼伤举起来对准一声不吭的小孩准备砸去。
麻木的眼神微动,就宛如注入一束光亮生出对活下去的强烈渴望。妇人毫无章法地扑上去,将腕上束缚自己的麻绳变成索命的凶器,从身后死死勒住男人的脖子。
在这巨大的冲撞下,男子手里装满滚烫热汤的锅重重砸在地上,原本被用来泼小孩的水全部撒在自己的身上,烫得他发出凄厉的惨叫。
趁着男人的松懈,妇人用好似打算同归于尽的力气不断收紧手里的麻绳。
任凭男人如何对她咒骂撕打,即便颤抖中脸皮被抠破,肋骨被撞断,都强撑着一口气,不肯松开片刻。
男人眼珠子瞪得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挣扎的力度越来越小,渐渐没了生息。
等了好一会妇人才猛地松开绳索,呆呆看着男人的尸首,爆发出崩溃的哀泣。
温衍沉默上前,割开她手腕上的麻绳。
“太好了,有救了!我们终于有救了!”
妇人解绑后完全不顾因为绳子陷入皮肉而扭曲紫胀的手臂以及身上猛烈撞击后留下的伤痛,扑过去一把将孩子揽入怀里,细致地检查孩子的状况。
这个孩子仍然窝在母亲的怀里不哭不闹,睁着一双圆润明亮的眼睛,浑然不知道自己刚刚差点去鬼门关走上了一遭。
但凡晚一点,这个孩子就没了。
“陆大夫,麻烦给这位夫人看一下。”林琅蹲下来平视小孩,抬手递过去一块干粮,“吃吗?”
小孩神情呆呆的,他看了看面前的干粮,却做出一个出乎意料的举动。
举起林琅的手放在自己头顶,看见林琅不动作,然后自己主动用脑袋轻轻蹭林琅的手心。
林琅愣住,其他人也愣住了。
他们都清楚林琅喜洁,多日流亡让小孩头发都已经打结发臭,除了一双眼全身上下找不到一处干净的地方。
他竟还顶着一身脏去碰林琅,这完全就是在林琅的雷区疯狂蹦迪。
“只有这些,再多就没有了,卖惨也无用。”
其他人听见林琅这样说,说温柔也算不上不温柔,还带着他一贯的不耐。
可温衍却看得分明,他的眼神透出浅浅笑意,连带着小孩也笑起来。
温衍看见孩子清澈懵懂的瞳仁里倒映出了一个急功近利,令人鄙薄的自己,他对上妇人喜极而泣的脸庞忽的一怔,旋即狼狈不堪地避开她的视线。
“谢谢几位公子!谢谢几位公子!”
那位母亲疼得满头虚汗,却强撑着满怀感激地抱着孩子跪在地上朝着温衍等人的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头,因为情绪激烈,额头直接磕破皮,渗出一点血丝,长期未被水滋润的嗓子已经沙哑,压低的泣声断断续续传过来。
温衍后退了一步,侧身避开妇人的跪拜。
“无须言谢。”他扶起妇人,嗓音清清冷冷的,压抑着一丝不察觉的颤抖。
他忽的想起四岁那年,大伯因直言进谏触怒了遭遇贬谪前往偏远荒芜之地柳州,族人便在家中为举行送行宴席,交谈间不免提起他进谏之事。
温衍坐在母亲怀中,仰头不解道:“大伯要离家去那么远的地方怎么还高兴呢?那我岂不是很难见到大伯了。”
他的童言童语惹的家中长辈一阵欢笑,无人为此生气。
父亲宽厚的手掌抚摸着他的发顶,笑道:“上位者的一句话可以成为压垮底层百姓的一座山,你大伯终于把山搬走了,所以觉得值得,自然高兴。”
这句话当时只是在他心中浮光掠影,此时再忆起,却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温衍从不认为自己算得上什么好人,在他的生命中摆在第一位的就是为温家洗刷冤屈,其他所有的一切都可以为他的谋划让步,即便产生阻碍的是他自己。
但他也不是真正的铁石心肠,能眼睁睁看着白骨蔽野,家贫羸弱者易子而食的景象仍然无动于衷。
温衍隐约好像明白了,为什么之前林琅会对自己所作所为失望。
他承认,当初请求老师将林琅推上监察使的位置,的确有他的私心在,他问心有愧。
虽然他能从地方呈报的文书中知晓这场天灾带来的苦难,却始终很难从只言片语中去感同身受。直到这悖逆人伦的惊悚场景发生在自己面前,他才切实体会到那种震撼人心的触动。
总管的话倒是没错,他自诩聪慧却认不清人心难料,命途无常,多少人的生死会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他一个简单的举动影响。
是他错了,这个世界上哪里又有什么真正的算测无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