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宋无渡又同姜苡枝讲述了更多具体细节。
譬如会面的时间定在明日傍晚,会面的地点选在春延园的后院。
譬如皇帝允许她头戴斗笠遮面前来赴约。
再譬如,皇帝刻意隐瞒了身份,是以一位富裕商贾的名义邀请她的。
“等等。”
起初,姜苡枝还听得仔细,将他的话细细存进脑子里,直到这最后一句。
“他刻意隐瞒?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宋无渡又拍她脑袋,算作胡乱插嘴的警告,最后还是为她解答:“我曾见过他。”
姜苡枝吃痛地揉揉脑袋,心想也是,毕竟他从前可是摄政王。
“所以我也要假装不知道他是皇帝吗?”
“嗯。”
姜苡枝将这些话牢记在心,终于在第二天下午动身出发赴面。
这种陌生人的邀请她经历得并不多,一次是东铃皇帝,还有一次是东铃国师。
而不幸的是,对于这两次为数不多的经历,所导致的结果都不是很好。
可是她注定逃不掉。
于是姜苡枝在心中默默给自己打气,默念着“沉着冷静”,终于在这位微服私访的皇帝对面落了座。
春延园专门种植并售卖花草,也同样为闲客逸士提供休憩之地。
姜苡枝状似无意地环视一周,惊奇地发现偌大的院子除了他们竟再找不到第三个人。
不用想都知道是谁的手笔。
“在下早就久仰听月楼的大名,今日姑娘得以赏光一至,真真是在下的荣幸啊。”
对方的一举一动尽显出主人的气质,他抬手举杯,二话不说就一饮而尽。
也正是在这时,姜苡枝才发现杯里装着的是酒。
但好在她还没那么不胜酒力。
她将听月楼经营得风生水起,应对这种场合也算是有些经验。
“先生谬赞了,不过小女一向是在自家地盘谈生意,同如今这样倒还算是头一遭。”
“倘若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还望先生不要怪罪才是。”
皇帝笑得自在,说出的话也自在:“不会不会,姑娘为了在下免去红旗相见的规矩,已经很是感激不尽了。”
“在下听说,这听月楼可是有不少好茶叶啊。”
他指的当然不止是茶。
“那是当然,早知先生喜欢,小女应当带些过来与您品鉴的。”
只见皇帝摆摆手,“无妨无妨,在下在从前便前往品尝过了,果然是算得上佳饮。”
姜苡枝眉心一跳,好在对方没办法看到。
算了,在浅凉的时候,作为长公主的她不也经常隐藏身份到外面去。
“在下听说,姑娘并非南辰人?”
姜苡枝淡定非常:“算不上吧,不过是哪里有钱赚便在哪里住下罢了。”
“那这样说来,在下到有个来钱的好门路。”
她故意做出感兴趣的样子,倾身靠近,一脸兴致勃勃地问:“什么?”
“这茶叶虽然好,但利润也实在有限,倒不如将这源头出售,好卖个后半生衣食无忧的好价钱。”
果然是这样。
“先生是想买下听月楼?”
“当然不是,”他摇头,显得谦逊而又善解人意,“在下只要所有权,这听月楼,名义上还是可以归您照拂。”
料想到的情况发生,姜苡枝却没急着拒绝起身离开。
她几乎算是不动声色地看向一边,有人躲藏得不是很好,堪堪暴露出剑鞘。
当然,也可能是故意露给她看的,因为对面的人在这时换了表情,笑容带上几分狠戾。
“还希望姑娘好好考虑一下。”
这当然算是鸿门宴,她甚至敢断言,倘若说出拒绝之类的话,她一定会在这座院子中度过人生的最后一刻。
被砍下头颅,身体中任何一处的血都会被放尽,流淌在地上,终于在最后变为养料陷进泥土里。
她早就见识过这位的手段。
于是姜苡枝压下心中战栗,左手不明显地死死握住杯子:“想必您是知道的,我其实不太通茶艺。”
也正因如此,才敢在现下如此大言不惭逼她交出听月楼。
“可就是这样,我今日仍然坐在主人的位置。”
“南辰认得是玉玺。”
她重新斟满酒,带着杯子一同站立起来。
“听月楼当然也有自己的信物。”
太阳落下,皇帝看着她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正是因为茶叶好,一个人独享才万万不可,先生也是这样想的,对吧?”
她总笑得人畜无害。
“我还有事,便先行告辞了。”
在转身的同一瞬间,姜苡枝听见剑出鞘的声音。
可她仍然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直到最后离开春延园回到街上,也再没有什么异样。
天早已经暗下去,只剩下月亮孤零零地挂在头顶,与沙沙作响的树叶一同昭示着世界仍在运行。
南辰的夜晚与浅凉很不一样。
由于这里不太太平,刀剑四起,一不小心就会丢了命,所以太阳几乎成为人们的警铃。
太阳一落山,大多人们就会收拾回家,关好门窗,以求得多活一日。
于是姜苡枝走在街上,只有几个一闪而过的人影与她相伴。
她倒不太在意,只像没注意到似的继续向前走。
直到看见有人倒在路边。
他好像已经死了许久,从耳中流淌出的血早已经凝固,在只有微弱烛光照明的夜晚显现出紫色。
直到终于有人路过,却也并不停下来看他一眼。
来到南辰将近一年,夜晚街上出现无名且死状惨烈的尸体几乎已经要成为司空见惯的事。
可她没办法由于见过太多而几乎免疫,终于淡漠地从一边走过去。
直到此刻,她还是没办法说清楚这到底是中什么感觉。
南辰的皇帝狠戾,残暴,好战又不听劝谏,他的子民当然也是同样。
于是弱肉强食,人们只敢在睡前祈祷终于又活过一日。
在这种地方,保全自己就实属不易,姜苡枝从不自诩为救世主,纵使设立起听月楼,也只能够起到微弱的绵薄之力。
姜苡枝看他没闭上的眼睛,就像是搁浅的鱼,在夜晚闪出诡异的光。
她想,自己是不是应该进化掉共情。
想法在脑海中只一闪而过,姜苡枝起身继续大步向前走。
路过听月楼,她照例探头向里面张望,这个时候楼中的灯依然全灭,只除去她特意叮嘱过的那盏。
“我说过不许到前面来。”
听见传来的动静,姜苡枝下意识地认为是她养在后院的那位,便开门进去。
出人意料的,那人转过身,竟然是戚时。
他先一步开口,晃了晃手中的钥匙:“我来替宋无渡取东西。”
姜苡枝一拍脑袋,发现自己忘了这件事。
她绕过戚时向更深处走,不知道从那个角落取出个信封递给他。
戚时不推脱,只接过来将它收好,像是为了增进话题地随口一提:“你喝酒了?”
今天的一连串事造就姜苡枝此刻的低气压,她低下头,好让对方不至于被她影响,“我还杀人了呢。”
她以为戚时会同以往一样,觉得她又在开玩笑,于是一笑而过着同她道别便起身离开。
但这又好像是陆云晟会有的反应。
好吧,她总把他们两个混在一起。
或许是理所当然地认为对方已经离开,姜苡枝任凭自己的思绪飞到九霄云外去。
可等她抬起头,却发现戚时仍然站在原地。
果然,陆云晟已经死了。
戚时就是戚时。
她不知道第几次在心里告诉自己,又奈不住下意识地左耳朵进来右耳朵溜出去。
他总是带着面具,面具挡住他的脸,也遮住他的神情。
那会不会,也使他看不太清楚她看他的眼睛。
几乎是身体比脑子更快行动,姜苡枝忽然上前一步虚虚拥住他。
大不了就是被推开,然后听他用难以置信的语气斥责自己一顿,那也要比现在这样好。
偏偏戚时并不动。
他不向前一步作为回应,却也不同姜苡枝所想地向后退。
“你喝醉了?”
姜苡枝刻意忽视他身上弥漫着的血腥味。
那就当做喝醉了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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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最里面房间的门难得被打开。
女孩看着不过十五六岁,此刻正坐在地上,一副不拘小节与世无争的样子。
“你都不想出去走走吗?”
“不想。”
她的手上拿着姜苡枝前几天送给她的剑穗,东一下西一下晃着玩。
“况且,不是你不让我出去的。”
姜苡枝不理会她的胡说八道,只走到她面前蹲下:“我只是不让你到前面去。”
“哦。”
她笑得无所谓,一挥手就将剑穗甩到地上,之后探身来拿姜苡枝手里的东西。
“这是什么?沈家军的令牌?”
姜苡枝早就习惯她的装傻充愣,只正起头同她平视:“你得到尚书府一趟。”
“时间?”
姜苡枝帮她把头发顺整齐:“下个月初二。”
“知道了。”
她点头,紧接着又满不在意地挥挥手,起身拍拍衣服上沾到的灰尘,“行了,作为沈家军,我决定采纳你的建议出去逛逛了。”
“傅莺。”
姜苡枝口中的人忽然停住脚步。
要知道,她很少喊她的名字。
“不要惹是生非,不要招摇过市,知道了。”
傅莺抢先一步开口,没等到姜苡枝回话就推门离开。
也可能是姜苡枝料想到她会先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