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再次转换,出现在孟若渔面前的是家中的场景。
她看见吴盐环抱住双膝,瑟缩在角落里。
天色渐晚,雨越下越疾,淅沥小雨已变为倾盆大雨,间或伴随一两声雷电轰鸣。
吴盐担忧地望向窗外,想着李玦这样冒雨回来,定会淋得湿透。
于是她下床,点上红烛,为李玦烧好热水,又准备好一身干净的衣服。
答应过李玦,她便静静守在烛火边等他归来。
乌云将月牙隐没,今日的夜尤其的暗,一片漆黑中,只能听到哗啦啦的瓢泼雨声。
吴盐入定般坐着,烛光在她眼眸里跳跃起舞。
雨声渐止,霞光破晓,远处传来一声鸡鸣。屋檐上一串串水珠滴落。
桌上的蜡烛早已燃尽,流下赤色的烛泪,原本温热的水也早已凉透。
“再等等、再等等,他说会回来的。”吴盐眼中布满血丝,脸色青白,喃喃自语道。
月出日落,一天过去了,吴盐一动不动的缩在床脚,双手紧紧攥着衣袖。
一天。
两天。
三天。
吴盐意识混沌,形容枯槁,脸颊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若不是颤动的睫毛,只觉这人已经死去。
忽而,吴盐咧嘴笑了一下,下唇裂开,渗出血丝,苍白而艰涩。
她笑自己真像一个笑话,早已知道,所有人都会抛弃自己的。
为何会信了那甜蜜又淬着剧毒的谎言。
吴盐痴痴地笑,笑这一场荒唐、一个骗局。笑自己不该奢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该忘了自己是谁。
就这样吧,活下去。她想。
过了许久,她起身梳洗,做饭,一时间好像什么都未曾发生。
孟若渔看着吴盐又像未曾遇到李玦时,一人采药、照顾老人,投喂流浪的小猫小狗,只是她再不踏进县里的集市半步。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改变,但孟若渔分明感觉到有什么在那场等待里耗尽,留下一片死寂。
李玦去了哪里?他不是要回来吗?还是真的离开了…
孟若渔看着少女的背影沉思道。
眼前空间一阵扭曲,令孟若渔目眩,再次睁眼时原本青葱古朴的小村镇变成了一片杳无人烟的荒芜之地。
烈日当头,灼烧着这一方天地,庄稼地里干涸开裂、沟壑纵横。
两个扛着锄头的庄稼汉头戴着草帽,吭哧吭哧地走着,滚烫的土地透过草鞋灼烧着脚掌。
其中一人抹去额角不断留下的汗水,叹息道,“今年春末开始便未曾下过一滴雨,庄稼颗粒无收,没发活啦,没发活啊!”
“听说县衙里找了请雨的神婆,说是要祭天求雨哩。”另一个人换了个肩头抗锄头,说道。
“希望老天开眼,留一条活路给我们呐。”
两人走远,干瘦的影子越拉越长。
吴盐走在田间村道上,手掩在额头,仰头望了一眼烈日,然后继续快步走回家去。
入夜,吴盐吹灭蜡烛,褪掉外裳,准备入睡。
夜深了,一丝微风送来些许难得的清凉,吴盐舒展了身子,困意渐浓。
甫一坠入梦乡,一阵急切地砸门声猛然响起,惊醒了吴盐,她倏忽起身,心跳声砰砰地振动着耳膜。
她屏息凝神注意着门外,那人不休地砸着门,过了好一会也许是累了,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吴盐瑟缩在墙角,刚才的惊吓驱散了她的睡意,她抱着双膝,注意着周遭的一点风吹草动。
这段时间村里的泼皮刘伍总是醉酒后用古怪下流的眼神盯着她,在半夜来砸门也不是第一次了。
忽然,院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后是虚浮的脚步声传来。
月光透过折窗,映在吴盐的脸颊上,她握紧了压在枕下的匕首。
“吱呀——”一声,有人摸黑破开房门,慢慢摸进来。
来人看见床上鼓起的被褥,急切地扑上去,一把掀开被子,却看见空荡荡的床铺。
刚要转头,一把冰凉的匕首抵在他的脖颈上。
吴盐握着匕首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尽力维持着平静,开口,“别动!”
“来呀,下手啊!”刘伍一身酒气,舔了舔下槽牙,眯着眼。他放肆地转身,粘腻的目光宛如毒蛇般紧紧缠着吴盐。
“别动,再动,我杀、杀了你!”吴盐两手攥着刀柄。
“哈哈,”刘伍咧开嘴,“小娘子,刀都拿不稳,还是从了我吧。”
醉酒的刘伍突然一把握住吴盐的手腕,将她摔在床上,翻身压了上去。
发情的公狗般嗅着吴盐的脸颊和头发,双手在她身上逡巡,忽然寻着了衣襟,一把撕裂开,露出里面的里衣。
吴盐拼命挣扎着,额头溢出一颗颗冷汗,内心歇斯底里,不要!
刘伍伏在她的颈间,令人恶寒地舔舐着。
吴盐手脚想要挣脱束缚,忽然一抹锋利划破了手指,她宛如抓住救命稻草般迅速抓住匕首。
慌乱之中,吴盐将匕首插进刘伍的后背触及心脉。
刘伍登时睁大了双眼,殷红的血从嘴角流下,他歪倒在床上,扑腾了一下,再无生息。
吴盐脱身,浑身颤抖,大口大口喘着,胸脯剧烈起伏。
青白的月光照在匕首上,衬得其上那一滴滴落下的鲜血格外刺眼,让吴盐一阵恶心眩晕。
吴盐在染着鲜血的床铺上坐了一夜,宛如一个冰冷的木桩。
日出月落,乌啼泣血,天昏沉沉的,比起烈日炎炎时稍微凉快一些。
一群人指指点点地围在吴盐家门前,窃窃私语。
“好像闹出人命了。”
“村上的泼皮刘伍半夜闯进这姑娘家,唉——”一个大娘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人群里有人为吴盐不平,但也不乏咒骂的声音,“不祥之人”“扫把星”“妖怪”这些字眼从人们开合的口中轻易地蹦出,却重重刺进吴盐的心头。
两个衙役装扮的人押着吴盐从院里走出来,吴盐被缚起的双手上还染着血。
人群一时间躁动起来,可吴盐什么都听不见了,浑浑噩噩、脚步虚浮地被推着往前走。
押去县衙,物证俱在,给她定了罪,打进大牢。
衙役押着她走出厅堂,正巧与一个佝偻着脊背的老妇人擦肩而过,老妇人身边还跟着一个干瘦的男人。
老妇人拄着一根一人高的遒劲的藤木拐杖,穿着暗红描金的长袍,宛如一个大口袋包裹着她,长长地拖在地上。她耷拉着嘴角,干巴巴的脸颊上一双狭细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忽然凝在吴盐身上,只一瞬间,又移开。
吴盐被押着走远了。
大牢里,孟若渔缄默地守在吴盐身边,看她在不见天日的牢里待了些许日子。时间在孟若渔的感受里流逝得很快,但对吴盐却不一样,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真真实实的煎熬。
孟若渔也坐在少女身边,她忽然想抱抱这个坚强又让人心疼的姑娘。
只可惜幻境中的少女看不见身边的人,所有的痛苦与黑暗都是她独自一人承受。
吴盐靠坐在牢房的草席上,静静看着地上费力爬行的蚯蚓,看的出神。
黑暗里沉浸太久,反而想起生命里最灿烂明媚的时光,那段李玦陪伴的日子。
李玦一去不返后,吴盐开始厌弃那段时光,厌弃傻傻陷在骗局里的自己,将记忆打碎掩埋在心底。
越是压抑,越是反复涌上心头;越是悔恨,越是想要回到过去。
“都老实点!”狱卒的一声呵斥声打破地牢的沉寂,“回去坐好!”
一群人大摇大摆地走着,巡视着每一间牢房,“神使,就是这间。”脚步忽然停在吴盐的牢门前。
领头的是那日跟在那个老妇人身边的干瘪男人,两撇小胡子圈起,两手交叠,装模作样地端着架子,高帽子扣在头顶。
“嗯。”被称作神使的男人点头,掀起眼帘,瞥了眼牢里的人。
“带出来,跟我走。”狱卒听令,打开牢房的铁索,拖拽着吴盐走出来。
时隔多日未曾出过暗无天日的地牢,快到出口时,吴盐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扯下染着灰尘的裙摆,系在脑后,遮住自己的胎记。
这个心结,无解。她小心翼翼地掩藏起来。
吴盐没想到,外面等带着她的是一座高台,台上焚香设幡,台下围着泱泱众人。
那日在厅堂里遇到的神婆正挥舞着宽大的广袖,搅动着神棍,闭目,口中念念有词。
“雩神在上,念吾等诚心,启吾以神意。”神婆以棍指天,倏忽,以手点墨,写下寥寥数字。入定半刻,忽而睁眼,眦目欲裂。
接着神婆怒吼一声,“押上来!”
吴盐恍然无知地被带上祭坛,她想挣扎,想逃走,但两个男人掣肘着她,她动弹不得,退无可退,登上高台。
吴盐望着台下人海,好像预感到什么。
“雩神授吾等天意,唯有驱散县内邪物,破除赤焰,方可得雨。并予我提示,身染烈焰之人,即为邪物,得而诛之。”
神婆转身,一把扯掉吴盐紧紧系在脑后的面巾,“此女即为神意所指,脸上斑痕为证!”
“这等邪物前几日取人性命,我等更要杀之以卫天道!”神婆挥振双臂,仰天高呼。
“祭天!祭天!祭天!”台下浪潮般的呼喊声奔涌而来,淹没了高台。
吴盐猛地转身,退后几步,想要逃离这疯狂的人群,歇斯底里道,“我不是,我不是…真的…不是。”
衙役却将她控制的更紧,踹在她的膝盖,押着她跪倒在地上。
她的眼里染上赤色,泪水涌上来,连连摇头,可任凭她怎么呼喊,无人再听,无人理会。
“即刻施以火刑!”神婆将拐杖敲在地上,“祭天求雨——!”
话音刚落,吴盐像被夺去了生息,一动不动,凝成一桩枯木,钉在万人瞩目的高台上。
衙役押着她穿过人群,走向市集中的那垛干草。
一步一步,耗尽着吴盐的知觉、希望直至生命。
人们义愤填膺的挥舞着手臂,高喊着,“祭天!祭天!”烂菜叶,小石子铺天盖地地砸在吴盐瘦弱的身上,她的脚步踉跄了一下,被推着继续往前走。
一个人便是恶意,一万人便是正义。逆转乾坤她做不到,能选的唯有引颈受戮。
看着攒动扭曲的人群,她恨,好恨!
恨这天地乾坤,泱泱众人。自问无愧天地,却落得如此下场,如何不恨!
吴盐头发披散下来,掩住脸颊,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只有一片赤红与死寂,那是她生命的尽头。
忽而,一个隐隐绰绰的人影浮现在眼前,“阿盐很美,我喜欢阿盐。”眼前的少年冲她笑着,温润如水,赤诚似火。
生命里唯一的坚定和美好,善意与守护,在临死前铺展在她面前。
“阿盐,你是阿盐吗?”
“阿盐,醒醒。”
谁?
吴盐轻轻抬起头,透过凌乱的发丝看到一个孩子正撵着她小跑着,“姐姐,你是阿盐吗?那个大哥哥说的阿盐。”
吴盐没有回应,嘴唇微微颤抖,双眼大睁,眦目欲裂干涩得泛起赤色。
“等他,那个大哥哥让我告诉你,等他!等他回来!”孩子急切地在怀里掏出一块破碎的玉佩,是李玦的玉佩,还染着一丝血迹。
“大哥哥让我把这个给你——”还未说完,孩子被衙役推搡着摔倒在地,淹没在人群里,不见踪影。
等他?!
孩子将玉佩悄无声息地递到她的手心。
那是李玦的玉佩,他没有抛弃自己,没有选择离开?!
吴盐闭上双眼,泪水浸湿了脸颊,倏忽间她笑了。
没人看见,没人想到,将死之人会这般坦然地笑。
但孟若渔却真真实实地看清了,少女微勾的嘴角,释然的笑容。
她守在少女身边,想要阻拦,想要呼喊,却只能一次次虚幻地穿过吴盐的身体。
孟若渔筋疲力尽地看着少女被押解着越走越远,眼前的幻境渐渐模糊。
最终只看见熊熊燃烧的火焰,眼前一片殷红。是冲天的火焰还是淋漓的鲜血,她已然分不真切。只是这一刻,滚滚热浪真实地蒸腾着她的身体,炙烤着她的心魄。
她听见人们高亢的欢呼声,看见扭曲的人海,呵,多么讽刺!
猛然间,一片殷红中,一个手执长剑的男子的身影在热浪里若隐若现。
她努力想要看清,幻境却在这里戛然而止,孟若渔悠悠转醒,顿觉脸颊冰凉。她手探上去,晶莹冰凉的泪水蘸在指尖,流了满面。
她茫然又激动地起身前往主殿寻找那位女师傅,脚步急切,跌跌撞撞,几欲跌倒。
偌大空寂的大殿之内,女师傅手执一串念珠,敲着木鱼诵读经文,嗫嚅低语回荡在空房之中。听到有脚步声,她停下动作,看向匆匆赶来的孟若渔。
孟若渔看着清风吹拂下,女师傅微微浮动的面纱,她不知为何脱口而出,“吴盐。”
女子目光凝滞,一动不动坐在蒲团上,定定地看着孟若渔,面纱轻扬。
“阿盐,你没事,还活着。”孟若渔激动地上前握住女子的双手,紧紧地,唯恐转瞬人便会离去。
“真好,阿盐。”孟若渔看着吴盐赴火刑,她想去阻止,却没人看得见她,她也触碰不到任何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现在,吴盐完好地站在这里,不知她有多么欢喜。
“你为什么知道我是谁?”吴盐蹙眉看向她,“我并不识得你。”
“不知为何,刚才在栀子花下睡去,梦得你年少时的遭遇。”可能对于吴盐来说眼前的少女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但对孟若渔来说,自己与吴盐相伴一载之久。她多想轻轻拥抱眼前这个让人心疼的姑娘。
“阿盐,你后来如何了,那群人要……,你是如何逃脱的?”孟若渔终是沒有说出“祭天”二字。
“妄辰庵的师傅们救下了我,自此我便在这里削发为尼,青灯古寺,了此残生。”吴盐已经许久不同人交谈,但眼前这个姑娘却让她莫名觉得亲切。
“施主唤何名?”吴盐问道。
“孟若渔。”孟若渔甜甜地笑起来,如初霁的碧蓝晴空。
一觉睡醒,已过了两个时辰,眼见已经下午,是时候动身离开了。
“阿盐,我该走了,无事可以再来看你吗?”孟若渔问眼前的姑娘。
“请便。”吴盐仍是淡淡的语气,却流露一丝纵容。
“那我走啦,告辞。”孟若渔眨眨眼。
“嗯。下山往东,便可到山下的集市去,姑娘要找的医馆也在那处。”吴盐将一把遮阳的油纸伞递给孟渔,在她身后叮嘱道。
“好。”孟若渔提起裙摆,挥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