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若渔刚来到山下的集市,就见狄尘身边的侍卫正急吼吼地到处打听她,看见她回来才舒了口气。
在医馆匆匆看过大夫,那群侍卫护送孟若渔回去。
不过并不是回郡守府,而是受狄尘之命,去了那群土匪的山寨。
傍晚时分,暮色四合,孟若渔又一次进了山寨。这次,不再是刀剑相向,被人恭恭敬敬地领到一处山间小院。一进来便看见狄尘与一陌生男子在屋檐上把酒言欢,对坐月下。
孟若渔看那男子有些眼熟,忽然想起昨日在施粥铺前,那个一言不发的奇怪男子——是他。看来狄尘所说的旧识大概就是这个男子了。
孟若渔看狄尘身处匪窝宛如在自家,悬着的心不禁落了下来,只是疑惑两方为什么突然和解了。
想了想,或许眼前的男子便是转机。
她也翻身来到房檐上,轻巧地取来一坛梅子酿,对着陌生男子鞠躬作揖,“在下孟若渔。”
男子一身藏青色的劲装,身长玉立,肩宽腰窄,有着小麦色的紧致肌肤。他依旧戴着面具,一派冷硬刚正,看着孟若渔点头,“姑娘好,在下李煜岁。”
孟若渔见眼前两人的互动,自觉两人应该是相识已久,故友重逢,便静静待在一旁并未多言。
孟若渔虽然堪称“一杯倒”,但也忍不住贪杯,背着狄尘偷偷多喝了几口甘醇的梅子酿。
猝不及防的,狄尘忽然转过头对孟若渔说起话来,孟若渔慌里慌张地将酒盏藏在身后。自从那次喝醉,狄尘便不允许她碰酒。
孟若渔很是不解,自己喝酒与他何干,心中默默地愤愤不平。
不过还是没能躲过狄尘的眼睛,他一把夺过孟若渔手中的酒盏,缓缓道来,“若渔,煜岁兄在此处半年之久,他已告知我这里灾情的来龙去脉。此处的郡守和地方奸商勾结,粮草都已进入黑市,囤积在暗仓,并不在郡守府。”
狄尘顿了顿,接着冷声说道,“若真是郡守在搞鬼,恐怕那日的死士也多半是他的人手。那日你受伤昏倒,我在山中遇见了郡守府派来寻我们的人,便有些疑惑。现在看来,郡守这毕恭毕敬的嘴脸下不知隐藏着怎样的杀心。”
“明日便可布局,寻回赈灾粮,解百姓之疾苦。不过,还需向煜岁兄借一人。”狄尘晃动着酒盏,注视着倒映在酒里的新月。
“要借何人?”李煜岁问道。
“魏勇征。”狄尘轻笑着吐出这个陌生的名字。
“魏勇征是谁?借他作甚?”饮过酒,孟若渔的脸颊已泛起绯红,大着舌头问道。
“此人嘛,你我都认识。”狄尘顿了顿,“他是那日的山匪头子,虽是一方恶霸,却也有勇有谋,忠义良善。并且,与煜岁兄交好。李兄和我都在城中露过面,容易被人识破。我想借他之手,同黑市交易,找到窝藏粮草的暗仓。”
“功成与否,皆在明日。”狄尘轻轻摇晃着酒杯,沉沉说道,辨不清脸颊上的神色。
孟若渔醉意渐酣,面色绯红,一时兴起,站起身来高举酒杯,“来,为了明日顺利,干一杯!”刚迈出一步,脚下一个趔趄,身子直直向檐下歪去。
狄尘倏忽起身,奈何几步之遥,已来不及。
急迫之时,只见身边的男子一个跃起,飞身拉住了下坠的孟若渔,一手将她拎了上来。
男子跳下来的时候,一块明亮的东西从他的衣襟里掉了出来,只一眼,孟若渔再移不开目光。脑袋有些混沌,却一瞬不眨地死死盯住那物。
好像在哪里见过,很重要的东西,一块玉佩,碎了一半的玉佩!
孟若渔使劲晃了晃脑袋,已经站在了房顶她还愣着。
忽然一个名字跃然脑海。
“李玦……”孟若渔看着眼前的男子,迟疑地开口。
李煜岁身子猛地一颤,低头定定地望进孟若渔的眼底,脸色猛然间僵住。
“你是李玦吗?”孟若渔通过梦境推算,不过三载,眼前男子的变化太大了,不似当初少年。
“你为何知道煜岁兄的旧称?”狄尘看着眼前二人,不解地开口。
孟若渔酒劲未褪,几步冲上前,仰头抓紧了李煜岁的衣襟,“你去了哪里?你可知道…阿盐…阿盐她遭遇了什么!”
一时间孟若渔有些哽咽,苦难未受在她身上,可那真真切切感受的每一分每一秒都鞭笞在她心尖。
岩石般刚硬的男子,面色有了一丝松动,眼底染上悲痛。他倏忽间颓然如死物,肩膀松垮下来。
“是啊,我去了哪,让阿盐一人、一人遭遇了那般苦难。”他闭上双眼,颤抖着喃喃自语。
不曾与外人诉说的伤痛涌上心头,一瞬撕裂开来,血淋淋的伤疤袒露。
深埋的往事,第一次拂去蒙尘,展露于世,每一字都如泣血悲鸣:“那日,我去了……”。
那日李玦冒雨去镇上想给吴盐买些喜欢的吃食,去了总是光顾的那家福记糕点。
买了热腾腾的桂花糕,怕被淋湿,紧紧揣在袖子里,快步走回家。
半路上,撞到了知县家的那个纨绔小儿子徐安卓,急着赶回家,他刻意绕远了些走过去。
谁知,一个脏兮兮、衣衫褴褛的孩子端着碗热汤急急从饭馆里冲出来,一时不察,一碗滚烫的肉汤正正浇在了徐安卓的小腹。
他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气急败坏地咒骂起来,一脚狠揣在孩子腹部。孩子铁青着脸捂着腹部摔倒在地。
一群下人围着徐安卓,给他脱下了外衣,又是扇风又是换了新衣,捣鼓了好一会他才不再哼唧。
他揉揉浑圆的肚子,阴恻恻地走向倒在泥水里的孩子,“赶着去投胎呢!啊?!”
又是一脚踹了下去,孩子当即嘴角渗出血来。
原本李玦都已经走了过去,但看着那倒在地上的孩子,再挨一脚怕是会一命呜呼。又折返回去。
一记狠踹被李玦拦了下来。
“妈的,又是你个挨千刀的!”徐安卓看着几次让他难堪的李玦,一时气急像头野猪一样,拱上去。
李玦轻巧地躲了过去,他回身扶起地上的孩子,“快离开这!”
还没转过身来,徐安卓就冲了上来,只是这次他手里攥着把泛着冷光的匕首。
一刀刺向李玦肩头,李玦吃痛蹙眉,连忙转身,伸手夺刀。
忽然,徐安卓拽住了他的衣袖,里面的糕点掉了出来。
李玦一时着急,为了去接掉落的糕点包裹,他夺过匕首反手刺进了徐安卓的手心。
霎时,响起一阵尖利的哀嚎,李玦才反应过来自己下手重了。
以前总会与这帮纨绔打斗,却从未真重伤过他们,都是县里权贵子弟,李玦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这次一时着急失了分寸。
看着徐安卓捂着血淋淋的右手,那群下人将他团团围住。
李玦并未打算逃跑,是自己犯的过错他认罪。
一行人来到县衙,徐安卓叫嚷着,“大夫,叫大夫!”一个胡须花白的大夫抹着汗急急赶到,被下人带着给徐安卓看伤去了。
李玦被押在衙门的正厅里,他等候着听诊的结果,不论赔钱亦或者杖刑他都会认了。
谁知,厅堂上正襟危坐的知县大人想也没想,肃然开口,“大胆狂徒,欲谋人命,为祸街镇,当斩以儆效尤!”
斩首!?只是误伤怎么会判这等罪行!
伤的是自己的儿子,便这样颠倒黑白是非!
“知县大人,我并未取人性命!只是误伤!”李玦急切地开口辩白。
奈何知县老爷全然不听,惊堂木一拍,“本知县论断,起容你置喙,拖下去日后行刑!”
我罪不至死,我不能死,阿盐还在等我!
李玦被两个壮汉押解着,走去大牢。
要逃,不能死在这里!他的内心歇斯底里。
他猛地挣脱束缚,跳下石台,翻身跃起,向衙门外狂奔。
“来人,来人啊!有犯人逃跑了!”院内一阵躁动。
李玦借着灵巧的身手翻墙跃出,向着吴盐在的小村子里飞奔。
回头能时不时看到四处找寻他的衙役,不行,不能回家,会连累阿盐。
他登时换了个方向躲藏。
李玦不知何处可去,在衙役的追捕下,走过一条条四通八达的小巷。
不知不觉竟走进了一个死胡同里,退无可退,听着不远处的追捕声,他额角流下冷汗,不知该如何是好。
“哥哥,来这里!快进来!”走投无路时,一个孩子从一旁破旧的房里探出头来,是之前从徐安卓那里救下的那个孩子。
李玦跟着孩子躲进院角的地窖里,收敛吐息。
一群衙役出现在门外,砸门呼喊道,“奉令搜查,快开门!”
搜捕的人里里外外探查了个遍,未发现李玦的踪迹,最终离开了。
这时李玦才松懈下来,缓了一口气。
“哥哥,出来吧。”孩子敲了敲窖顶。
李玦翻身上来,跟着孩子进了里屋。
“暂时安全了,大哥哥。”孩子忽然看到了李玦肩头的伤,“你这里受伤了。”
“无事,我处理一下,伤的不重。”李玦撕下一块未淋湿的里衣的衣袍,系在肩头止血。
“哥哥,多谢你救了我。”孩子抽泣起来,“可是连累了你,知县老爷心是黑的。”
李玦伸手揉了揉孩子的小脑袋,“无妨。”随后看向门口,“这里无法久留,今夜我会离开。”
“嗯。”孩子揉了揉眼睛点点头。
暮色降临,外头安静了许多,是时候动身了。
李玦取出戴在胸口染血的玉佩,破成两半,交给那个孩子。
“你帮哥哥做一件事好不好?”
“好。”孩子坚定地点了点头。
“把这半块玉佩交给一个脸上有红色胎记的姐姐,记住她叫吴盐。”离开时,李玦又将身上的几块碎银留给了孩子。
随后趁着夜色,逃出了县城,一路向北,去了皇城派来的巡抚驻扎的地方。
那里正在征兵,早已决定要从军,却未曾想是以这种方式。
李玦身手不错,顺利进了军队。
此一去便是两年,刀尖舔血,风餐露宿,随大军征战北境,抵御外敌。
几次身陷囹圄,半只脚踏进了阎王殿,只是心里有那么一个想见的人,他硬生生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
活下去,有人在等他。
快回去,不能让那人再等了。
每次一场大战结束将士们喝酒庆功,他总会取出那半块戴在胸口的玉佩。仔细摩挲,用目光一分一分描摹。
两载征战,刀光剑影,封狼居胥,醉卧沙场,终是从地狱里爬了出来。
战功赫赫,朝堂上,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
皇帝问所欲,李玦只求一匹千里良驹,踏风归乡。
他快马加鞭,赶了两天两夜的路,终于回到了那个魂牵梦绕的小村子。
甫一下马,烈马便倒地不起,吐血而死。
近乡情怯,他忐忑起来,物是人非,不知还能否寻到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