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玦本是打算醒来告辞的,不想在为吴盐添麻烦。
却被吴盐义正言辞地回绝了,“伤要在我这里养好,莫要像上次一样感染发烧,让他人趁人之危。”
李玦无言以对,只是觉得这句挽留抹了蜜般甜蜜,胸膛暖暖的,再说不出离开的话。
接下来的几日,吴盐又恢复了以往采药,卖药,照顾盲人奶奶。不过身旁多了一个不怎么利索的帮手。
照常来到盲人奶奶家送食物,“王奶奶—”吴盐推开吱呀作响的老木门,呼喊道。
“哎—”,一个佝偻着脊背,拄着松木拐杖的古稀老人走出来,“小阿盐来喽。”老人的脸颊上沟壑纵横,肌肤松弛,一双眼睛□□,嘴里的话有些粘糊不清。
“身后是何人呢?”老人目不能视,耳力却极好。
“晚辈李玦,得吴盐几日照顾。”李玦虽知老人看不见,但依旧端端正正地作揖鞠躬。
老人笑起来,“小阿盐可真是个手巧心善的姑娘。”干枯的手覆在阿盐的手上拍了拍。
“那是,”阿盐微扬起头神采奕奕,“奶奶,给你带了米面,放屋里吧。”
两人向屋内走去,李玦提起麻布袋跟在其后。
到了饭点,两人一个砍柴,一个淘米做菜。
老人在一旁乐呵呵地听着,慨叹般说道,“真好,要是有你们这样的孙女和孙女婿真是颐享天年呐。”
“奶奶乱说什么。”阿盐脸上泛起薄红。
李玦劈柴的动作顿了顿,继而恢复如常。
黄昏时分,斜阳余晖返照山光水色,燃烧的夕阳描绘着云朵的轮廓,与大地交织成浮动的画卷。
两人并肩,信步而归,在地上映出长长的一对剪影。
“你知道吗,”吴盐攥住一根草枝,“王奶奶的夫君在她怀着孩子时赴战场,自此未归,她独自生下儿子,拉扯长大,等一不归人。”
吴盐向前跳了一步,险些摔倒,李玦迅捷地扶住她的手臂。
“后来啊,唯一的儿子也被征兵,战死沙场。”吴盐顿了顿,苦笑着抬头看向他,眸底倒映着少年坚毅的脸颊,“阿玦,战场是吃人的吗?”
几日下来,两人渐渐熟稔起来,吴盐唤李玦一声“阿玦”。
李玦郑重地看着眼前人,眼里倒映出少女的轮廓,“他们是英雄,王奶奶也是。”他转头看向虚无,“我朝势微,乱臣当道,内忧外患。不过,终有英雄出世,救百姓于水火。”
“阿玦以后想做什么,会从军吗?”吴盐仰头,看着斜阳映照下一半隐没在阴影里的少年。
“会,愿以此身换烟火人间一片河清海晏。”李玦一字一句道。
星光好像坠落在少年的眼底,熠熠生辉。吴盐定定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十七岁信誓旦旦的少年,被那抹神彩所震慑,莫名觉得少年那样值得信赖托付。
倏忽,粲然一笑,甜甜说道,“好,阿玦,我等着。”面纱微微浮动。
地上的两个剪影渐行渐远,一个欢脱跳跃,一个颀长稳健。
又几日过去,两人一起相伴生活。
李玦就跟着吴盐一起,奔波在村镇里,看她为村里的老人切脉问诊,照顾流浪的猫猫狗狗。李玦暗暗想道,如此娇弱的姑娘又好像有无限的希望与活力,像冬日的暖阳,温柔坚韧,让人莫名想要靠近这份温暖,牢牢攥在指尖。
吴盐忍不住询问起之前李玦为什么会被一群人围殴。李玦虽不善言辞,但也淡淡道来。
李玦幼年丧父,父亲战死沙场。母亲含辛茹苦拉扯他长大,身体也一日日颓败下去,三年前也过世了。小时候总有孩子欺负他没有父亲,李玦总是义愤填膺的驳斥,自己的父亲是个大将军,为国征战,了不起。那时总免不了大孩子的嘲笑,认为他是在吹牛撒谎,甚至对他拳脚相向。但是他一直记得父亲曾教导自己兵法、武功、骑术,几年来,他自己没有一天懈怠,勤于修练。
那日和他打斗的是这个郡县的富家子弟,平日里嚣张跋扈,欺压百姓。父亲总教导自己,待有能力要帮扶弱小,自己看不过他们,倚仗自己的身手救下过一些被他们欺负的人。几番下来,便结了新仇旧怨。那日旧伤复发,高烧不退,落了下风。
“那日你捡到的玉佩就是我父亲留下的。”李玦看着她说道。
“你呢?”李玦讲完,反问道,“为什么一人生活?”
“我从未见过父母,从小便被遗弃了。”吴盐低下头,眼眸隐没在碎发的阴影里。
李玦看着吴盐轻抚自己的面纱,一时间噤了声。
孟若渔看着,原本孤独又平凡的两个灵魂就这样冥冥中相互靠近,相互依偎。
“想骑马吗?”李玦不知从哪牵回一匹枣红色的骏马。
吴盐新奇地围着这匹烈马看了又看,“想!”
李玦牵着缰绳,利落地翻身上马,伸手揽住吴盐不盈一握的腰肢,抱上马鞍,圈在怀中。
“驾—”李玦一挥马鞭,骏马奔驰起来,扬起一阵飞尘。
清风猎猎,两人飞驰在吐出新绿的草地上,一时间畅快无比。
吴盐刚开始有些胆怯,但感受到身后紧贴的坚实胸膛,头顶稳健的吐息声,渐渐放松下了。
疲惫了,吴盐下马坐在一旁休息,看着草地上鲜衣怒马的少年郎,遥遥想着,未来征战沙场,肆意狼烟中的英雄少年就是这般模样了吧。
二人嬉戏够了,骑马归家。
李玦低眸看着少女的发顶,沉声开口道,“吴盐,我伤已痊愈,打算去从军,皇城派副史来征兵。”
话音未落,吴盐急切地转身,“从军—”,娇嫩的朱唇堪堪擦过少年的下颌。两人皆是一僵。
李玦一瞬不眨地看着眼前人,有些喑哑地开口,“你愿意等我吗?阿盐。”话音里皆是忐忑,同时又有一种深藏在心里的话说出口的坦然。
吴盐的脸颊一时间烧得通红,怔愣了一瞬。
看着眼前这个少年清澈的眼眸映着她的模样,她下定决心般咬唇点了点头。
李玦轻轻在少女额头珍重地印下一吻。
夕阳西下,映出相交的两个人影,镌刻在草地上,延伸,伸向永恒。
“这马是我从村里李伯那儿借来的,现在去归还了吧。”李玦开口。
“嗯。”吴盐微红着脸庞。
两人骑马来到李伯家中,李玦翻身下马,伸出双臂,想要抱吴盐下来。
吴盐刚扶住他的手臂,一粒石子破风而来,擦过她的脸颊,打掉了她的面纱。
吴盐一时不察,受到惊吓跌进李玦的怀中。
两人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见一阵孩童的声音。
“丑八怪,扫把星,快快离开!”两三个孩子从草垛后面窜出来,大声地吆喝着。
其中一个孩子拿着弹弓,像个小英雄一样,昂首挺胸的站在一群孩子中间。
“啊,丑八怪,我妈妈说她是个妖怪。”
“离开我们村子,扫把星!”
“别靠太近,小心她伤人。”一个胆大、走进一些的孩子被叫住。
听到这些声音,李玦急切地看向怀里的少女。
少女将脸紧紧埋在他的胸口,两手将他的衣襟攥得起皱,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战栗着。
李玦眉头紧蹙,感受着怀里娇弱的身躯微微痉挛,涌上一阵揪心的疼痛,脸上的胎记带给她的就是这样不公的歧视和无缘无故的唾弃吗?
李玦盛着怒气的眼眸染上一抹赤红,看向那群因为无知向无辜之人袒露出**恶意的孩子,最是单纯也最是中伤他人。
那群孩子吓得退后几步,一时间噤了声。
李玦打横抱起吴盐,用衣袍将少女严严实实掩在自己怀里,小心翼翼地捧着,宛如双手供奉着稀世的珍宝。
顾不上那匹马,他抱着吴盐,立刻疾步离开这里,这一定是她现在最想要的。
回去的路上,李玦想着。
过去的这许多年她是如何一人承受的?
又是如何被尖言厉语中伤,一人默默舔舐伤口的?
可是这样一个干净温暖的姑娘做错了什么?
就因为脸颊上那与生俱来的丑陋的胎记。
一阵心酸涌上李玦的心头,不禁将怀中的少女抱得更紧一些,更珍重一些。想抚平这些年隐在暗处入骨的、鲜血淋漓的伤口。
回到家,刚一将吴盐放在软榻上,她下意识地捂住脸颊,嘶哑地呼喊着,“不要看!不要看!”丑陋的、极力掩饰的模样要袒露在心上人的面前让她绝望,额头上渗出颗颗冷汗,滑过脸颊滴落在李玦的手掌。
“阿盐,别怕,没事了。”李玦一手揽住吴盐让她轻靠在自己怀中,左手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脊背,“别怕,阿盐,我在。我在这里。”
李玦蹲下身,仰头看着少女,眉眼弯弯,淬着一汪平静的春水,轻柔地微笑着,“阿盐很好、很美,我喜欢阿盐。”
嘀嗒、嘀嗒,一滴滴春雨拍打在青葱的竹叶上,凝成晶莹的水珠,滑落。竹林微微摇曳,婆娑作响。
吴盐低眸看着眼前虔诚的少年,枯涸许多年的眼眸模糊了,涌上湿意,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脑子里回荡着少年清朗的声音,“我喜欢阿盐”。
“怎么样的阿盐我都喜欢。”李玦捧起吴盐的脸颊,抬头吻住她柔软微凉的唇瓣,轻轻碾着,青涩徘徊却又无限缱绻温柔,诉尽爱怜。感受到吴盐脸颊的湿意,他转而吻上她的眼睫,舔舐掉其上将落未落的泪珠。
吴盐的眼睫颤了颤,像振翅的蝶。
感受到少女平静下来,李玦起身,揉揉她的发顶,“阿盐好些了吗?”
吴盐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脸颊染着绯红。
“那你在家里等我。”李玦起身离开,“哪都不要去,我马上就回来。”又一次叮嘱道。
“嗯。”
孟若渔面前的幻境跟着李玦变换。
李玦快步走在细雨中,怒火中烧,心里只想着教训那群不懂事的孩子一顿,无知并不是作恶的理由,每一个与众不同的个体都应被尊重,而不是被排挤伤害。
他走得飞快,正巧看见那群顽童冒着小雨在水边嬉戏,比赛打水漂。
一个孩子正要抛出一块扁平的石子被他一手截下来,“我跟你们比赛打水漂,好不好?”
“谁要和你玩,你是大人欺负我们是小孩!”一个孩子反驳道。
“那你们所有人来对我一人,若你们赢了我就给你们一人买一个孙悟空的糖人。”
孩子们眼睛放光,跃跃欲试,“那你赢了呢,你要什么?”
“我要你们以后都不再欺负今天的姐姐,不再叫丑八怪。”
“成交!”孩子们打定李玦赢不了他们一群人,异口同声地答应了他。
李玦自小玩这些游戏,父亲更是教了他很多技巧,对付这群孩子不在话下。
几番下来,两边的石子都扔完了,李玦胜了他们很多。
看着到嘴的糖人不翼而飞,孩子们一个个耷拉下脑袋,但也应下先前的赌约,“愿赌服输,我们以后不会再像今天这样。”
“好,一言为定。”李玦转身离开。
天色渐晚,李玦转道,决定去镇上买些吃食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