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日,周华熙照常开车去上班。尽管已经在分部站稳脚跟,她还是不可避免的感到了些许不自在——总部和分部的工作环境实在没办法同日而语,她在这里更像个陌生人。
虽然在大多数人看来,她有一份令人艳羡的工作。DESEN科技隶属于跨国巨企泰坦集团,在人工智能及大数据领域成果斐然。当初南淮市成功招标泰坦,DESEN科技便同母公司一道占据了中心商圈上风上水的“风水宝地”,简洁明丽的logo即使在阴雨天气也显得分外照耀。
将车停在CBD的露天停车场,周华熙匆匆涌入上班的人流。她等了两趟电梯总算到了公司,坐到工位继续和订单战斗。之前那位供应商被她明里暗里敲打了几次后总算认清现实,发来邮件说希望延长期限,却迟迟没有就此改正的意思。
麻烦。周华熙用官话敷衍了几百字过去,没指望再和老油条扯皮。她接入公司内网寻找起下家的方向,旋即手边落下一道黑影,助理陆斯恩·霍顿将一杯红茶放到了桌上。
“不用麻烦,霍顿先生。”周华熙略带尴尬的礼貌一笑。虽然这位黑发褐眸的斯文青年以助理的名义和自己一同回国,但要是真把对方当助理使唤,那她还是良心不安的。
“不用客气,尽责而已。”陆斯恩收回手,随意瞄了一眼周华熙的电脑屏幕,“看样子我们的运气不太好。”
“是不太好,”相处几月,周华熙早已习惯陆斯恩的敏锐,“虚假宣传的问题。”
陆斯恩嘴角微动,露出万能助理八风不动的标准笑容:“需要我帮您进行邮件沟通吗?”
考虑到工程浩大,周华熙到底没拒绝:“行,我一会儿把名字发给你。”
好在她的运气还算不错,忙活了半上午总算有了喘口气的工夫。走道内空气静谧,周华熙推开吸烟室的门,站在角落里点了根烟。
其实她算不上什么烟瘾患者,满打满算,也就刚入职的时候抽得厉害。
那几个月她和华炎所有熟人断联,一个人漂在异国他乡,又遇上位脾气暴躁宛若巨婴的主管。不好麻烦别人,她一边加班一边筹谋跳槽,工作之余免不了抽上两根提神解压。
后来那主管因为泄露公司机密进了监狱,她缓了过来,烟盒却还放在包里,只等着压力太大的时候点一根安神。
缓缓吐出一口烟气,周华熙摩挲着半空的烟盒,头一次萌生出了一点戒烟的冲动。
谈不上为了谁,更像是一种新开始。
将烟头按进烟灰缸,周华熙仔细掸了掸袖口,坚定自己决心般的推门出去,不料迎面就撞上了熟人。
其实也不能算是熟人,至少没熟到那份上——技术部总监的顾问,偶尔会问陆斯恩要一些材料。周华熙知道对方的名字还是因为同事的八卦,说这个叫做温琦的混血儿姑娘非常漂亮。
她无意拒人千里之外,加之温琦态度热络,在吸烟区偶遇到便会聊上几句,不远不近,算是没什么交集的同事关系。
周华熙惯例打了声招呼,对方则回以微笑,询问她要不要一起。
“多谢,不过我刚出来。”
“那还真是不赶巧,”温琦捋了把碎发,隐约露出经常佩戴的骨传导耳机,“你知道咱们总裁要破产了吗?”
“真的假的?”
饶是周华熙不喜欢在背后议论他人,此刻也难得生出了几分幸灾乐祸。
“真的,”温琦说,“他上个月不是才交了新女友嘛,说是家里很有钱,准备放长线钓大鱼好好宰小姑娘一笔,结果人家是骗子,讹了一笔钱,跑了。”
讹人不成反被讹,周华熙默默捋平自己发笑的冲动:“What a pity(太遗憾了),他报警没有?”
“大概有吧,”温琦耸耸肩,“至于钱追不追得回来就难说了。”华炎可不是和每个国家都签了引渡条约,护照一撕名字一改,人就真成了大海捞针。
周华熙没接腔,她试图维持淡然的表情,却还是忍不住微微弯起了眼角:“那真是太不幸了——他现在怎么样,拆东墙补西墙?”
“至少你会有车位了,”温琦笑了笑,“和他聊聊吧,说不定能小赚一笔。”
你怎么知道我最近在为车位发愁……周华熙有些讶异,但想想这事也不算秘密,于是她说:“感谢,我会和他聊聊的——温小姐戒过烟吗?”
转折得很突兀,但她确实不想继续就车位的事聊下去。
温琦“咦”了一声,浅褐的目光移动过来,周华熙忽然心头发紧,一种怪异的直觉油然而生:这目光简直冷漠而轻蔑,不像是同事或朋友式的关心,反倒是像猎人在富有挑逗性的打量猎物。她不着痕迹的往旁边退了一步,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对不起良心的地方:“……当我没问吧,先走了。”
“等一下,”温琦喊住她,从口袋掏出一根长条薄荷糖递过来,“试试这个,当替代品的话还不错——怎么突然想到要戒烟了?”
周华熙默了默,就着又一声“谢谢”将薄荷糖接过去:“没怎么,我就是随口一说。”
拿官话敷衍实在太容易了,周华熙表面风轻云淡,内心却因为疑团翻搅起狂风暴雨,她重新打量着旁边的人,对方的表情一如既往,平整得看不出任何端倪。
“如果你觉得薄荷太刺激,可以试试水果硬糖。”温琦说,“楼下便利店有卖,我试过,口感还算不错。”
莫非是她因为工作压力太大,结果出现了幻觉?周华熙勉强让自己放松下来,从温琦的视角看去,她身材纤瘦,个子高挑,肤色是即便放到西大陆也少见的冷白,乌黑的头发挽在脑后露出纤细的脖颈,几乎有种被抛弃辜负后的可怜,尽管温琦不会承认一个潜在犯罪对象的“可怜”。于是她漫不经心的开口,带着玩笑和隐约的试探:“我看你最近心情不太好,该不会是喜欢上了什么人吧?”
喜欢上了……什么人?
周华熙感到周身血液短暂停滞了一瞬,随即极快的涌动起来。她控制不住的想到弗拉基米尔——即使对方已经在她的脑海里当了整整六年的钉子户,这两天重复拜访的几率也高得惊人。
——当命运的细网还未编织成形,我们也曾亲密无间。
近乎揪心的不可言说袭来,周华熙停顿片刻,艰难的扯动唇角:“温小姐不是在开玩笑吧?”
“你说呢?”
一个绝妙的反问,重新把问题抛给了自己。周华熙无心继续就这个问题谈下去:无论点起火焰的是不是她,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早已有了结果,而她只能继续自己的生活。
于是她草草结束对话,找了个借口溜回办公室——在途经转角确信温琦看不见时,将那根长条薄荷糖丢进了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