隧道向下延伸,无穷无尽,四面与墙壁全是无机质的白色,只有蔚蓝色的灯光像是拥有了某种生命,缓慢而粘稠的拂过行人的脚踝。
弗拉基米尔听到了玻璃器皿碎裂的声音,清脆却陈旧,像是他中学时代的某次实验事故,某个同学不小心打碎了烧杯,于是滚烫的酸液四处流淌,将书本乃至桌面都蚀出了一个大洞。
回头,他在下意识的逼迫起自己,回头,可是为时已晚,他不受控制的向下坠落,眼前的景象则骤然变成了无尽的火海,不断闪烁的红色火焰里凝固着几道黑色的人影,没有姓氏,没有名字,只是静默的朝他投以毫无感情的一瞥。
弗拉基米尔猛地醒过来,睁开眼,入目是熟悉的天花板,窗外隐隐传来雨声,正是南淮的初秋。
他下意识的低头,瞧见了自己的“噩梦之源”——自家猫主子不知何时闯进了卧室,在他身上蜷成一团睡得正香。似乎因着他的动作太大,肥美的奶酪肉松卷不耐烦的动了动,旋即翻了个身继续梦会周公。
弗拉基米尔:“……Подсолнухи(向日葵)。”
他撑着手臂半坐起来,有些纳罕于此猫忽然的殷勤。要知道即便性格温顺,向日葵也是懒怠和他“同床共枕”的,哪怕是阴雨连绵的初秋时节。
随即他就从突兀响起的手机铃声和自己不正常的晕眩感中找到了答案——自己在发烧,温度不低的那种。
该说不说,他们的反应可真及时啊,弗拉基米尔瞥了一眼自己左手腕上的智能检测环,旋即划下接听键:“喂,叶医生?”
对面的声音顿了顿,这才很从容的响起来:“你现在还好吗?终端显示你的体温已经超过了正常阈值,还好其余各项指标只是正常波动了一下,否则我就得给你叫辆救护车了。”
“可能是昨天淋了雨,着凉了。”弗拉基米尔下意识看向窗外,一只麻雀正在空调外机上蹦跳,缩着脖子抖落雨水,又扑棱着翅膀飞向天空,“我记得你说过,像我这种情况,受环境影响的可能比较大,但总体来说是慢慢向好。”
叶医生——准确来说,是华炎中央科学院病毒学研究员叶风华在手机那头成功被自己的病人噎到,不过为了避免在对方岌岌可危的心理状况上加压,让他的哥哥兼项目同事,华炎中央科学心理专家叶流年的一切努力付诸东流,他还是心平气和的把话接了下去:“这只是我老师的一个猜想,虽然有数据理论支撑,但绝对不是100%正确,何况这只有你一个个体……”
弗拉基米尔笑了一下,不着痕迹的打断了他的话:“没必要如此紧张,至少我这个‘易碎物品’还活得好好的。”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还是冷静一点吧,”叶风华说着,没忍住叹了口气,“我马上到楼下,记得开门。”
“好吧,那就这样。”弗拉基米尔挂断电话,他本能的深呼吸了一下,席卷而来的愤怒在几秒钟后突兀的熄灭,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他扪心自问,可荒芜一片的记忆给不出任何答案。
叶风华说到做到,在五分钟后按响了门铃。弗拉基米尔抱着“无所谓,反正就是被抽血”的态度将门打开,旋即对上一双藏在金丝眼镜后面笑眯眯的眼睛。
叶流年也来了——被这双狐狸眼看着,弗拉基米尔不自在的错开了目光。其实他并不介意采用什么不可逆转的手段恢复那场事故期间的记忆,只要能找到真相,什么都可以,但他实在不想就这样被人……直接血淋淋的看透剖开。
好在叶流年没有说什么,比起掏出工具开始抽血的弟弟,心理专家甚至还笑着和弗拉基米尔扯起了闲篇:“你家猫在什么地方洗的澡?嗨,别提了,我家那只脾气火爆,剪了指甲都不行,现在已经上了宠物店黑名单了。”
弗拉基米尔当然知道叶流年家里养了只叫薄荷的猫,不过他实在没办法共情对方的遭遇——向日葵从被收养后就一直很老实,老老实实当了几个月乖猫,连洗澡都不曾大声嚷嚷,如果不是它忽然跑出去撞到了周华熙,弗拉基米尔甚至还不知道这肥嘟嘟的猪咪居然会开门。
于是他斟酌着说:“其实向日葵不怎么让人费心。”除了想见周华熙的时候,这猫恨不得一天到晚蹲守在门口,一听到对面的动静就开始疯狂刨门,他现在正考虑要不要在玄关放个监控。
“我记得它喜欢出去遛弯?社会化做得很好嘛,或许有空我们可以一起,牛奶的精力很旺盛。”叶流年说,随即在心里补上一句吐槽“当然,很可能不是我遛它,而是它遛我……”
谁让那只拉布拉多这么大块头的!
弗拉基米尔:“那行,改天。”虽然不知道面对一只狗子向日葵会不会吓到炸毛……不过以它站在小推车上一脸好奇的表现应该不会,再说它已经是一只魁梧的大猫了,要有风度。
他沉默片刻,略微压低了声音:“能给我发一下案发地点之前的照片吗?”
叶流年的笑容收敛了些:“勃列内夫先生,考虑到你的心理状况,我不认为这种贸然接受刺激的行为是个好决定。”
“不,我只是突然觉得那个设计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弗拉基米尔维持着平静的语气,“希望不是我的错觉。”
他放空大脑,叶流年接下来会说什么其实已经被无数人说过了,无非是你要向前看,这件事已经过去了。种种安慰话术无伤大雅,但“幸存”本身就带有某种耻感,弗拉基米尔觉得所有人都比他适合活下来,他们有深爱的家人,有即将成婚的恋人……他只是个失败者,他一无所有——安德烈和柳德米拉会伤心吗,也许会吧,但他们都有了新生活,自然不可能会一直难过。
但叶流年只是轻描淡写的点了点头:“我可以试着争取,但可能只有一小部分。”弗拉基米尔的嘴角勾勒出笑容,从他这个角度恰好可以看到卧室的门,他想象着那个摆在床头柜上的木制相框,里面的照片是在母亲强烈要求下拍的,毕竟其余家庭成员都觉得这应该被安排在夏季,许多年的惯例(当时他甚至还在后悔为什么没带周华熙来)——那是一切还未发生之前,直到六个月后,他的人生突兀的被利刃切开,从此调转到了另外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