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江晚岑从慕将军府回长宁侯府时,街上熙来攘往,途经东牌楼街的果子铺时瞥见一个熟识的身影。
那人长身玉立,行动似弱柳扶风,身板却挺拔如松。
昨日去长宁侯府传讯的人回来说,顾柏舟忙得晚,在铺子将就一夜。
她时常想,皇族也挺难,远离皇权且无母族背景的皆为弃子。顾柏舟这么些年来境遇不好,现如今空有个“七皇子”的虚衔,其实与平民无异。
回到府上,她先去远香院向江母请安。
逶迤至院中,江母端坐在房内软塌上,拨弄九谷烧兽钮香炉中的香灰,正要把檀香铺展其上。
“给阿娘请安。”
江母闻声也不抬首,“昨晚干什么去了?”
她应声答:“女儿去了慕将军府,派人回府传过话。”
江母顺手吩咐身边的嬷嬷给她递来一个帖子,将香炉中的檀香点燃,盖上炉盖,“宫中传来帖子,说是让你和柏舟去参加端午宫宴。”
她随手翻看帖子,嗤笑:“之前那么多次宫宴,怎么没一次邀请七皇子。”
显而易见地想看她和顾柏舟的笑话。
“柏舟近日为咱家那几个废弃铺子耗费不少心思,你得空也去帮衬一番。”江母斩钉截铁,不容拒绝。
“是,阿娘女儿知道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您恨不得成为七皇子的母亲,哪看得上我啊?”她佯怒。
江母起身敲她一下脑袋,正声道:“那孩子从小吃了不少苦,还能保持如此纯良的品性实属不易。况且,既入咱家门,便是自家人。柏舟处事敏感,岑儿你不可欺负他。”
“阿娘,我哪敢!”她嘟囔:“女儿先回梧桐轩。”
方从江母屋子里出来,转眼遇上等在外的顾柏舟,他只是定定地站着,也不知站了多久。
她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逡巡,灼热得像要把她看得一干二净。
似乎灼热中又带有一丝讶然。
她轻咳一声:“你回来了?”
“嗯。”他眼眸微润,含情脉脉地真诚望着她:“郡主,昨日实乃铺子有事耽搁,没能及时赶回家。”
这是作甚,为何要专门向她解释?她又不是天天盼着他回家!
“无碍,大家谁都有要紧事忙。”她讪讪地避开他灼灼的目光。
“可在我心中,郡主也很要紧。”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顿时令她炸开了锅,一股热气直接从心口处上涌,迅速蔓延全身。
顾柏舟仍是一脸无辜,满眼真诚,看不出一丁半点的伪装和矫饰。凤眸随着他粲然的笑意微微上挑,唇畔现出两个酒窝,唇色饱满莹润,生动至极。
令她想起前人话本里所提及的“神仪明秀,朗目疏眉。翩翩我公子,机巧忽若神。”
她一刻都待不下去,屏息凝神,目不斜视:“阿娘在里面,你去请安吧。”
“好。”女子强作镇定,可顾柏舟还是从其愈发急促的步伐中察觉出慌乱,不觉笑出声。
他想,或许是个能折磨上许久的玩物,实在太好骗。
江晚岑能清楚地感知心口怦怦直跳的异样,顾柏舟果然和她气场不合。
从成亲到现在,他总是能轻易地激起她的心绪。
刚到梧桐轩坐下,不一会儿匆匆步履声音传来。
顾柏舟的声音里含有雀跃:“郡主!”
她轻叹一口气,“嗯。”
顾柏舟刚进房间,马不停蹄地从硕风手中接过包袱,取出一个布袋,将布袋摊开,露出里面的核桃等一类坚果。
江晚岑本是酷爱吃这类果子的,只是想到昨日的伤,犹豫不决。
“郡主,这是我今日回来时特意给你带的。我问过店家,这是最新鲜的一批。”顾柏舟垂首开始如数家珍,侧脸轮廓分明,鸦羽般的双睫时而扑闪,透过窗牖潜入室内的阳光在其上翩然起舞。
“谢七皇子费心。”她看着那些果子眼巴巴地嘴馋,可下意识地摸摸手臂,只得作罢。
顾柏舟目光锁住她,脸上的笑容如初,“不客气,这都是我该做的。”
成亲以来,她与顾柏舟委实没有像现下这般好生独处,哪儿哪儿都不自在。
“七皇子,端午后咱们便要入武学馆,那几个铺子你当作何打算?”
“郡主不必多虑,到那时我把事情都交托妥当,硕风可时常去管理。”他的声音温柔中带有暗哑的底色,声线极具磁性,如一曲陈年醇酒,越品越令人心醉、放松。
她一时有些失神,“哦哦。”
又是一阵沉默的寂静。
“郡主。”
忽地,他突然整个人靠近她,他的气息在她耳边飘荡,令她耳廓微痒。
她本能地站起身,往后慌乱地退开几步,差点被身下的木凳绊倒,好不容易站好,仅见对面的男子难得地开怀大笑。
“笑什么?你方才靠近我是想说什么?”她双拳攥在手心,强压狂跳的心和混乱的心绪,维系着面上的不动声色。
顾柏舟瞥见她袖中攥紧的双拳,觉得有趣得紧,看她能装到什么时候。
他一步一步地走近,她强撑着站在原地,亲眼看他一下一下拉近两人的距离。
“我刚才是想说,我与郡主成亲已有些时日。还是‘七皇子’‘郡主’这么称呼,未免太过生分!”他眸中含笑,除去一种纯粹的赤诚外总让人捉摸不透,却也难以拒绝。
她深吸一口气,“所以七...你认为该是如何?”
“阿娘称我为柏舟,不如你也随阿娘那般叫,或者可以叫我阿舟。”他话音微顿,接着换上一种希冀的语气:“我也像阿娘那般唤你作...岑儿,可好?”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叫‘岑儿’时咬字十分缓慢、轻软,和阿娘的慈爱不同,他格外有些别的意味深长。
或者说,恶趣味?
她双肩微耸,摆摆手不在意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儿,换个称呼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好的,岑儿。”她老神在在,故作镇定的模样说明她对他有与众不同的感觉,这莫名激起他内心的胜负欲,待她完全倾心便只能任他拿捏。
就在刚才,她清楚地察觉到对顾柏舟那种莫名的情愫,这不是一种好兆头。她必须得尽快处理顾柏舟,武学馆是个契机。
“你当初主动提到去武学馆,你可对自己的身体心里有数?”
“我自然有数,只是我不信当年那算命之人所言。即便天命认定我十八而亡,我也势必逆一次天命。这样即便到头来一无所有,我也九死不悔。”他神色坚定,眼眶通红得厉害,像一朵于红瓦灰墙中开出的荼蘼花,纯洁无暇,悲伤中点缀着末路之美。
她有一瞬间愿他得偿所愿。
“你今日不去那铺子?”
“今日恰好有时间陪郡主。”
江晚岑想,这倒也不必。
守在门口的硕风依稀听得房中的对话,眉毛一挑。
宫主哪需要什么逆天命,去武学馆不是想要名正言顺地一步一步接近皇权?
“你那是什么表情?”丁香一脸冷漠。
硕风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抬手抓抓头发,讪讪道:“我哪有什么表情?”
他一想到之前在永安酒楼,面前这身材娇小的女子为斩杀宫主安插的那些杀手,不惜一剑刺穿他的手臂。明明她所保护的郡主早已逃开,也不知为何对那些刺客硬是要做到片甲不留。
他那时出于好奇也问出口,她的回答至今让他不能忘怀:凡妄图伤害郡主者,杀无赦。
任是常人都不能将那个声音淬上寒冰的小女孩与面前这个斯文平静的姑娘联系到一起。
丁香不知身旁人心里百转千绕,脱口而出:“你刚才的表情就像一只本来想吃天鹅肉却吃到粪的癞蛤蟆。”
“你......”硕风自从跟着宫主以来没遇到敢骂他的人,更没遇到过骂完他他无言以对的人。
他只得与她拉开距离,侧身不看她,眼不见心为净。
不一会儿,宫主让他去书箱找一些典籍,他终于如释重负。
江晚岑恨不得顾柏舟日日离她远些,就如现在他叫硕风将一本本典籍放在她房内的檀木书几上。
不禁让她回忆起儿时阿兄逼迫她夜间秉烛夜读的时光,她知道那是为她好,可终究是枯燥乃至痛苦的。
之前她与慕锦茵说若早知道慕锦茵去文溯阁,她也去。实则不然,若真要选,她还是宁愿去武学馆装傻充愣,也不愿天天坐在文溯阁那个“监牢”里。
顾柏舟从中拿起一本《诗经》翻看,忽而扭头问:“郡主对《淇奥》一文有何见解?”
“我能有什么看法,我只认得一些最基本的字,其他的诗啊词啊我都没读过,也不爱读。”她昨日经过一番波折,只想歇息一阵,可不想与他谈论这个。
顾柏舟打量她一会,复又将头埋进书中,似看出她的不乐意,不发一词。
“七...柏舟,你先尚且看着,我去歇会儿。”
她三步做两步奔向内室的拔步床,沾到床榻的一刻,满心的欢喜和满足,尔后沉沉陷入梦乡。
过了许久,屋内一片静寂,只剩下风吹起珍珠帘幕的叮当声以及书几上纸张的翻页声。
夕阳西垂之时,最后几抹余晖还偷偷溜进室内,在床头将女子唤醒。屋外的倦鸟早已归林,取而代之的是小池塘边互相应和的蛙鸣声,蛙鸣声又唤醒树上沉睡的蝉,久而久之一曲自然之章就此谱成。
江晚岑起身,揉揉惺忪睡眼,房内书几前早不见顾柏舟的人影。
她腹中传来饥饿感,“丁香,用晚膳了吗?”
丁香闻言进屋,道:“郡主,晚膳还要稍等。”
“顾柏舟呢?”
“有人给七皇子寄来拜帖。”丁香蹙起眉,颇有种难以理解的纠结。
“谁啊?”顾柏舟本没几个好友,莫不是有谁又要来找麻烦?
“好像是个女子。”
橙子:我只想搞事业,你不要过来啊!!!
菠萝:嘿嘿,我挪,我挪,我再挪(`へ?*)ノ我的爱意不允许我停止步伐
翩翩我公子,机巧忽若神。
出自两汉曹植的《侍太子坐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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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