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灯彩持续了整整三天,晋武帝才发令收灯。
顾千羽也在府上躺了整整两天,因宫宴上他的藏獒犬袭击帝后,他被晋武帝在宫中罚跪一天,端午那日便大病不起。
此时,一位冰肌雪肤的侍妾推门进来送汤药。
“殿下,该喝药了。”
侍妾见顾千羽并未应答,又走近娇声道:“殿下,药凉了怕会失去药性。”
顾千羽黝黑的瞳孔盯上那药碗,侍妾满心欢喜地端起药碗,用勺子将药汁送到他唇边。
片刻后,屋内传来女子凄厉的惨叫声与男子的怒吼。
“滚!”
谋士书臣进房时,房内女子狼狈地摔倒在地,屋内字画花瓶全数砸得稀碎。他让侍妾先出去,又毕恭毕敬道:“殿下息怒。”
顾千羽收不住眼里的暴戾,目眦欲裂:“息怒,本皇子怎么能息怒?! 去把那个毒杀本皇子爱犬的奴婢杖毙!这死皇帝老儿,偏爱四弟如斯,偏给他加封亲王,而本皇子明明已开府却未有丝毫称号和封地。”
“殿下稍安勿躁,虽说太子已入主东宫,但陛下拖着册封大典久久未办,想必也是念着舒贵妃和四皇子。待到四皇子和太子争储争得两败俱伤时我们坐收渔翁之利也未尝不可。”
顾千羽喘着粗气,厉声问:“顾柏舟那个蠢货呢?”
“郡主与他过两日去武学馆。”
“武学馆入馆不是要跳舍身台?告知我们的人整一整他们,留口气在就行。”顾千羽一想到顾柏舟在宫宴上的说辞,霎时烧起一股无名火。这个小贱种还敢与他顶嘴。
书臣道:“是,属下遵旨。”
收灯那日,街上名贵良马疾速奔驰,豪华车轮绝尘而去,世家子弟一路走着唱着,千家吹笙鼓簧乐声彻夜不绝。
可这热闹与江晚岑无关。
江晚岑除去端午那夜玩得尽兴外,其他两日都在家中与顾柏舟一收拾去武学馆的行李。
起初定下的日子是在五月下旬,而端午次日宫中皇帝差身边公公通传,说是云泽山武学馆那位催得急,令她与顾柏舟出端午便去武学馆。
她本想亲自进宫请求宽限几日,奈何派来的公公说近几天宫中不太平,还让她莫去触晋武帝的眉头。
说来也巧,三皇子顾千羽的那只藏獒犬在端午群宴的次日被莫名其妙毒死在府上,顾千羽也因宴会事变被晋武帝罚跪在宫中祠堂整整一天,回到府上便大病一场。
她睃一眼专心整理行李的某人,暗叹果真是老天都看不下去他被欺负。
刚想收回目光塞几本话本到包袱,余光却发现男子把一大包瓶瓶罐罐塞进包袱,她好奇道:“你塞什么?”
此言一出,屋子里悄无声息,男子只是加快手中的动作。
她走过去,拿起他包袱中的一瓶药仔细打量,不解:“你带这么多瓶补药去做什么?”
“咳咳~我身子骨弱,以备不时之需。”顾柏舟掩唇。
药瓶的沁凉渗入她的手心,她挑眉:或许这药用不上呢。
动身的那天清晨,雾气未散,青白的曙光与淡淡的晨雾交融在一起,点染着刚从沉睡中苏醒的建京城。
江母恋恋不舍地送顾柏舟出门,一路悉心叮嘱,她落在后面,宛如一个外人。
江卿时走在她身旁,依旧是月霁风清的模样,等快到马车前她终是忍不住:“阿兄,锦茵一贯不喜拘束,你还是不要逼她得太紧。”
“嗯。”江卿时向来严峻得如青石般的脸色难得缓和,“云泽山不是那么好上的,武学馆并不轻松,你第一次离开家,好好照料自己。”
他将臂膀上的包袱递过来塞进她怀中,“这是给你准备的,慢些吃。”
扯开包袱一角,里面全是些坚果,她抱紧包裹,喜不自胜,心里吃了蜜般甜:“多谢阿兄,我就知道阿兄舍不得我。”
“我是怕你到时候突然跑回来,让我糟心。”
她明明瞥见他眼中的担忧,但鉴于阿兄素来嘴硬,不再呛他。
江母与顾柏舟在马车旁停下,待她走近,拉住她的手语重心长道:“岑儿,到了云泽山听先生的话,不要惹是生非,至少为娘不想明天就见到你。还有,好好照顾柏舟。”
“阿娘,我才是需要照顾的那个人!”
女儿嘟起唇娇俏的模样令江母想起当年还在襁褓中的女儿,谁曾想一眨眼间长成窈窕淑女。
江母搂女儿入怀,费力忍住眼中的热意,“阿娘知道。”
“阿娘才不知道,刚才一点都不关心我。”
江母轻抬衣袖拂去眼角的泪意,语带轻松:“那好,我让嬷嬷把给你准备的话本和吃食都取回来。”
江母身边的李嬷嬷佯装要去拿,江晚岑忙抱住江母:“阿娘,我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待到乘上马车,马车车轱辘滚滚行驶那刻起,她才生出离家的真实感。
掀起车窗旁的绉纱,她探头出去向阿娘和阿兄招手,直到车行渐远、人影不见才回到车内。
马车途经马行街、垂柳街、东牌楼街,通过建京城西门出城。
一路上,熟悉的事物向后退去,银白的曙光渐显出绯红,朝霞映于千家万户的窗棂上。城外,成片成片葱郁树林环绕一个湖泊,湖面上浮动烟雾,天上挂着一钩失了光芒的淡白色晓月,东方已显出一片银红。
武学馆位于建京城外西南三十里处的云泽山。
路途颠簸,她最初观景的兴致也随之消失殆尽。
顾柏舟在她身旁一言不发,不知是冷静还是紧张。
反正不论如何,他们估计今日就能打道回侯府,先不说爬上云泽山有多难,就算登上去单是武学馆入学时要求跳舍身台就足以将顾柏舟这种人吓跑。
“时辰还早,柏舟你歇会儿。”
顾柏舟的声调比寻常更从容、更迂缓,“我不困,岑儿累了便睡吧,到了我再叫你。”
“我不困。”
顾柏舟道:“岑儿可知云泽山是什么地方?”
她靠在窗棂上,思索几刻:“大名鼎鼎的军事学馆,两朝来培养出一代代呼风唤雨的军事人物。”
如她阿爹。
顾柏舟望向窗外景色,开阔辽远,天地间独一份的空旷反而能滋生出人心中难填的欲壑。
江晚岑想到这可能是他自出生以来第一次正大光明地出城,于是不再打扰他的时光。
“岑儿,听说云泽山藏有......”话音未落,车内女子已然熟睡,许是靠着窗棂不舒适,眉头紧紧蹙起。
又是一个颠簸,女子差点磕到窗棂,一双手及时拖住她的脸颊。
女子似是睡得安稳些,眉头舒缓开来,不自觉地蹭蹭脸颊边的手掌。
顾柏舟动作放得更轻,将她慢慢地靠在自己的腿上。女子又是不耐,嘴里不住地咕哝。
他轻拍她的背,温声安慰:“乖,睡吧!”
江晚岑在梦中游荡许久,忽然在梦中被人踢了一个趔趄。朦胧间醒来,马车愈发摇晃,脸颊下触感十分诡异。
“你醒了。”
她侧头,正对上顾柏舟温柔的眼眸,那眼神令人难以抗拒。她连忙起身整理衣裳,讪讪道:“我睡了这么久,你腿该麻了,早该叫醒我的。”
“不碍事。岑儿,云泽山到了。”
抬眼看去,云泽山奇峰对峙,层峦叠嶂,云蒸霞蔚,险峻秀幽,堪比仙山。
第一道山门用巨石堆砌,门上用朱红大字写着“云泽门”,与西北南三面环绕的崇山峻岭互相烘托,浑然一体。左侧有一条山涧汩汩流出。
到第一道山门处,马车只得停下,人需步行。
她和顾柏舟各背一个行囊,丁香和硕风拿着行李跟在后面。
云泽山山势陡峭,上山需花费多番气力,步行五公里左右才到第二道山门三清门。
七拐八绕间来到一个山口,两架山间有一处开阔的平地,一座白玉牌坊立于其间。牌坊上面篆刻着为晋朝鞠躬尽瘁的先辈们。
平地南北两面的山峰都有青石台阶相通,按山路标记须往北峰去武学馆。
爬至半途,她发觉顾柏舟远远落在后头,走回他身边,轻叹一声:“柏舟,不若我们就此回去,不必勉强。”
顾柏舟顶着煞白的脸色斩钉截铁道:“不可,不可半途而废。岑儿,你先行,我慢些也是慢些。”
话未完,女子已挽住手臂掺着他。
“我们一起走。”
云泽山第三道山门有近十米高,几十米长,有三个门洞,门额上方“八卦门”三个大字据说是当代大儒赵祯所题。
门旁是一座高大肃穆的石雕,雕有两匹战马拉着一辆乘有两名军士的战车。
踏上八卦门那刻起,山上的视线骤然开阔。居中的飞檐建筑前数百名白衣弟子列队整齐,为首一白衣长者左手背后,右手执一羽扇。
待走近细看,老者长须花白,形象清瘦,精神镬铄,道骨仙风,眸中是睿智慈祥。
武学馆馆长苏慈生是晋朝最为神秘的人物,数十年未曾下过云泽山,依旧对天下局势了如指掌。武学馆的学生悉为精挑细选,纵使是有些京城贵胄想求皇帝之名送进来,也不得其法。
由是当时她也做好不能入学的准备,只是没想到反是被催促。
“来人可知规矩?”苏慈生摇动羽扇慢悠悠道。
江晚岑靠近还未恢复气息的人,示意他看西面那处断壁旁的八角亭:“你看见那亭子旁的台子吗?武学馆的规矩为凡是入学的学子务必先攀壁而上,再从台顶跳下以此来检验你是否有武艺或者舍身求学的勇气和诚心。”
男子眼底讳莫如深,她以为他定是心生退意,扬声答道:“苏先生,规矩我们是知道的,我们不想破坏贵院规矩,所以决定这就下——”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