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这日清晨,天空似水一样无色、透明,雾越来越淡薄。
江晚岑昏昏沉沉地坐到黄花梨雕龙纹折叠式镜台前,怔怔地盯着铜镜中的自己,半晌未回神。
丁香将暗红玛瑙平花头面、赤金累丝梅花样式珍珠头面等好几副头面放置到一旁,问:“郡主,今日戴哪一副?”
江晚岑扫视一圈那些头面,心中浮现一阵凉意。她现有的头面皆是赐封郡主时的赏赐,当初戴上时压得头晕脑胀的痛苦记忆犹新。
“太重,挽个凌云髻,簪几支珠钗即可。”
江晚岑皮肤生得白皙,自然省去敷粉这一环节,直接上些胭脂,描下眉,涂抹口脂,一气呵成。
最后在额间贴上洁净如玉的白色蝶形花钿。
镜中女子妆容淡雅,神情慵懒,眼尾轻撩,于置身事外的清冷感中多出几丝妩媚,如出水芙蓉般清新秀丽。额间一抹玉兰色,衬得她仙风道骨,不似尘间人。
丁香感叹,若不是郡主被迫披上伪装,又迫于无奈嫁给七皇子,建京多少好男儿都配不上郡主。
江晚岑打个哈欠,脑袋蔫蔫:“他呢?”
“回郡主,七皇子在前院正厅候着。”
她微微点头,起身出梧桐轩。
方一踏入正厅,一道修长的人影逆光而来,他的袍服雪白,一尘不染。黑发以玉冠束起,鼻梁高挺,剑眉斜斜飞入鬓角落下的几缕乌发中,面部轮廓无可挑剔。
愈近,他忽地一愣,眼角的笑意越发生动。
“岑儿,走吧。”
顾柏舟身后,江母由江卿时掺扶走上前,“你若再磨蹭些,我们只得先去赴宴,也亏得柏舟有耐心等。”
长宁侯府此次为赴宴预备三架马车,江母的马车打头,江卿时的居中,她与顾柏舟共乘的马车在最后。
马车行至街市,道路两旁店铺皆张灯结彩。卖技的江湖艺人争先恐后占地开张,一群戴项圈、扎羊角辫的孩童环绕各个杂耍班,这里觑一眼舞狮,那里为跳丸拍手叫好。
这时,远处天边渐渐亮起来,睡在淡青色的天畔抹上了一层粉红色,在粉红色下面隐藏着无数道金光。忽然间仿佛起了一阵响声似的,金光冲开粉红色的云片,一轮朱红色的太阳接着从天际慢慢爬上来。
“岑儿今日打扮胜似瑶池仙子。”顾柏舟上下打量她一番,赞叹。
“多谢,柏舟今日也是丰神俊朗。”她应声答道。
这段时间相处,顾柏舟免不了日常对她百般夸赞,她从一开始的拘谨、不自在逐渐演变成现今的波澜不惊,甚至放下面子自嘲几句。
端午宫宴,晋武帝宴请文武百官入宫同贺。于是乎,一路上各朝臣及其家眷的马车逐渐将街道堵塞得水泄不通,马车一路上走走停停,晃得江晚岑好不容易压下的睡意又逃了出来。
顾柏舟在桌上打开他带来的竹镂雕漆食盒,推到她跟前,“你什么都没吃就出门,先吃些坚果垫垫肚子。”
语毕,又从身侧拿出一个小布包裹,从中拿出一个核桃剥开,将核肉放在食盒里。
江晚岑记起这包核桃是之前他买来给她的,只是那时她手臂有伤未动,久而久之便也忘了。
她靠在窗牖旁捏起几颗无花果细嚼慢咽,街景被各辆马车争相挡住,她闲极无趣又将视线移回车内。
男子低头剥核桃,手指纤细修长,骨节分明,白皙的手背上青色的经络什么明显。目光全神贯注地集中,侧脸轮廓流畅,与成亲时相比面色红润不少。
忽地,马车一个颠簸,她不受控制地往前栽倒。
一个天旋地转间,她被人稳稳地抱住,坐在那人的双腿上。
甫一抬首,顾柏舟浓密卷翘的睫毛上有阳光在调皮地跳动,急促的呼吸扑到她面颊上,慢慢深入到心口,挠得她痒痒的。他幽深的眼底如古井泛起阵阵涟漪,平静的湖面倒映出来的全是,她的影子。
她一直不敢对视他的眸子,纯粹得那么不真实,莫名令她闻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察觉到姿势的不妥,她强忍镇定起身,“多谢,失礼。”
顾柏舟脸色微红,笑得粲然:“不算失礼,这也算我和岑儿间第一次拥抱,我很荣幸。”
江晚岑轻咳一声,略略点头。
遽然,一阵马蹄声哒哒传来,为了避让马匹整个马车车厢往右边猝然一转,她好不容易才坐稳身子,没从座位上被甩出去。
窗外传来一声熟稔的声音。
“死丫头。”
她从窗边探出头去,气急败坏道:“司徒礼,你又发什么疯?”
少年端坐在马背上,着一件玄色绣竹云纹窄身锦衣,脚蹬黑色皂靴,左手紧握缰绳,右手懒散地把玩手中的马鞭,嘴角微勾,懒倦的眼神似笑非笑。
司徒礼眨眨格外明亮清澈的杏眼,下巴微扬,倨傲的神色显露无疑:“没什么,我乐意,你管得着?”
他在武学馆起早贪黑地受苦受累,堪堪有个参加宫宴的机会出来见她,结果撞见她与她那夫君你侬我侬。
那娇羞的模样就是让他不舒服,他日子不好过,她怎么能过得这么舒心?
不过......
司徒礼靠近马车车窗,挑眉居高临下,得意洋洋:“不过你马上也要来武学馆,就你这小身板......难说。不如这样,你到时给我磕几个头,我罩着你,怎么样?”
“滚吧,你!”江晚岑瞥他一眼,不去理会。
一直未出声的顾柏舟道:“不劳司徒公子费心,我自会保护好岑儿。”
司徒礼起初并未留意顾柏舟,这下方将视线移到马车里病弱的七皇子身上。相貌倒是不错,只是脸色苍白得跟鬼一样,中看不中用。
司徒礼始终不相信死丫头最初请求赐婚是真的中意这七皇子,她平素自由不羁,在赐婚时定是想找个管不着她的夫君。
他又仔细将自身与顾柏舟几相对比,想找出顾柏舟有而他没有的优势。
结果发现, 原来他司徒礼是如此地出众,这死丫头嫁给顾柏舟还不如嫁给他。
这念头一起,他又顿时将其打消。他娶亲,娶谁都不会娶这个死丫头!
马车从马行街到紫禁城宫门大明门这段路程,司徒礼骑马与她的马车并行,一直滔滔不绝地说三道四。
江晚岑都只当耳旁风,可当司徒礼说‘死丫头,你最近是不是变丑了?’时,她终于怒目圆睁,从车内一把抓起顾柏舟替她剥核桃留下的核桃壳:“闭嘴!你再说,我一把核桃壳砸死你!”
司徒礼闻言闭上嘴,得意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最终逗留在她莹润饱满的红唇上,心中忽然浮现出异样。
于是他右手高扬马鞭,驾马疾速离开。
江晚岑看司徒礼脸上千变万化的神情,不禁狐疑,他这是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顾柏舟留意到男子驾马飞奔而去时耳际奇异的一抹红,收回目光继续剥核桃。
马车几经波折,终于抵达紫禁城大明门。所有赴宴大臣及家眷的车马都在此门前停下,接下来的入宫路途需步行。
此次端午宫宴的地点在紫禁城元清宫,各级官员及家眷雁行般进了宫门。
元清宫装饰华丽辉煌,宫外东西廊下,摆设各式各类乐器。宫宇东部月台陈列杂技、百戏等表演舞队,江晚岑还看见江南会馆里那支久负盛名的戏曲班子。
她平日喜欢去江南会馆听曲儿,顺便听几耳奇闻轶事。
元清宫丹陛正中支张黄色幕布,幕前的几案上摆设繁多镀金的大酒瓶、金碗等宫宴用具。宫前甬路下东西两方各置一张桌案,上放赏赐之物。
元清宫正中地坪台上摆放皇帝的金龙大宴桌,桌上餐具奢侈,皆为金制品。
地坪台上东西向依次摆开数十桌宴席,每两人为一席。殿外两廊下摆席数十桌,宫外红色丹陛台阶左右又摆数百桌。
各级官员按品阶依次就坐。
江晚岑与顾柏舟在地坪台上靠东边的一席落座。在座的一些官员纷纷讶然,起初不知面前为何人,后知后觉发现是七皇子和七皇子妃。
女子今日着一件白色云丝长裙,湖蓝色烟纱的外裳,裙装广袖上布满细软的绒毛,裙摆处用金线绣着大片栩栩如生的蝴蝶,随着女子急促的步伐,似要翻飞而出。头发只是简单地挽在脑后,发间插着玉质蝴蝶簪子和流苏步摇,腰身细软,宛如月下仙子,美得朦朦胧胧却极其圣洁。
男子亦为白色衣裳,俊秀大气,风姿卓然,立于人群,很是打眼。虽未言语,也无甚表情,但也能感受他周身温润的气息。
两人颇为登对。
江晚岑见顾柏舟第一次来参加这类宫宴如此淡定从容,只是他那紧攥的双拳泄露情绪。
“别紧张。”她倾身在他耳边低语。
他回以一个舒心的微笑,示意她不必忧心,复又坐正身子。
侍奉在后方的硕风见此情形,心中轻叹。主子怕不是紧张,而是极致的忍耐。一开始,即便锦舒郡主不主动求嫁,主子也打算采取手段娶到郡主,为的就是能名正言顺地领回本该属于他的七皇子身份。
辰时二刻,晋武帝和司徒皇后乘暖轿从乾心殿到元清宫,晋武帝身后跟着诸位皇子、公主等皇室成员。元清宫内外的与宴者均在席位上序立恭候、躬身行礼。
帝后在一片悠扬的宫廷“中和韶乐”声中走进殿内。
“七弟怎么来这了?”有人用极带嘲讽和惊讶的语气,忽而恍然大悟地低声道:“啊~原来靠的是郡主啊!”
江晚岑闻言抬眼,瞥见三皇子一脸嫌弃中带有亢奋且不怀好意的兴味。
舟舟子:不好,我的情敌!他,出现了~~~
司徒家cosplay终极爱好者:丘比特的箭射中了我,啊!(倒地,细细品味)
ps:
1、端午宫宴部分参照清乾隆新春宗亲宴
2、前面有一章引用的“神仪明秀,朗目疏眉”和“翩翩我公子,机巧忽若神”两句话分别来自于姚婉思《陶弘景传》和曹植《侍太子坐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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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宫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