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苍兰回到房间里,最后一丝力气都随之而去。
他侧卧在床上,蜷缩着自己的身体,困意如潮水席卷了全身,在柔软宽大的床铺上他慢慢睡了过去。
闻炀是在更晚一些时候回来的,不过没有叫醒他。
那时候海月已经升起来了,他动作轻缓地搬了把椅子,坐在床侧,借着月光凝视着季苍兰半陷进枕头里的脸颊。
看了没多长时间,闭着的眼睫微一颤动。
季苍兰醒了过来,就看到他坐在床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显得有些吓人。
两个人静静地对视了片刻。
“明天就是婚礼了,”闻炀率先开口,淡淡露出一个微笑,顺手从床头柜上递了杯水过来,问:“开心吗?”
“你呢?”季苍兰刚睡醒,声音有点沙哑,接过他递来的水杯喝了一口,杯子又被闻炀顺势拿走。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撑起身体来,往前移了几步,挪到了和他面对面的位置,低声问:“你开心吗?”
闻炀却还是没回答,只是说:“我希望你能开心。”
“可是我不开心,”季苍兰喉结滑动了一下,“我不知道要怎么做了闻炀?”
他真的很想问问闻炀,知不知道他父亲已经上了船,准备在明天的婚礼上亲手击毙亲生儿子;他也很想问,要如何走出这一盘散沙的死局。
过了片刻,季苍兰很突然地说:“我们走吧,闻炀。”
“这次是真的,我没有骗你,”他像是突然涌起希望,翻身下床拉着闻炀放在膝盖上的手,想让他站起来:“现在还来得及。”
可是怎么都拉不动那只手。
可能是因为他说了太多的谎,递出去太多劣迹斑斑的糖果,让闻炀甘之如饴了太多次。
现在即便季苍兰真的想带着他走了,闻炀都不相信了。
闻炀反握住他的掌心,手指用力气抓握着,甚至让他有点痛了。闻炀的眼神在某刻蓦地阴沉下去,仰脸笑了下:“走到哪里去?你又想跑了吗?”
季苍兰说没有,立刻被他固执的话打断,他意识到闻炀又犯病了。
“你总是这样,给了我希望,又让我绝望,”闻炀死死钳住他的脸颊,声音狠下去,似有若无地浮荡在空中:“季苍兰,你怎么总是在骗我?你为什么一直在骗我?”
……………………
………………
……………………
……………………
第二天季苍兰醒来的时候脑袋还很昏沉,迷迷糊糊地被人推到了化妆间去妆造。
在发型师整理鬓角的时候,他左耳被什么东西冰了一下,眼神缓慢又呆滞地平移过去,耳朵里响起了声音:“Freesia,听得到吗?”
“嗯……”他混混沌沌地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出来。
Saffron说:“我们的人已经混上去了,Caesar说昨天已经和你见过一面,你这边一定不能出岔子干扰到我们的行动。”
“好……”
药物麻痹的时效还没消去,季苍兰反应很慢地想起了一个问题,慢吞吞地问:“你们是,怎么知道,有炸药,的……”
他说的好像十分困难,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
Saffron急着去部署任务,只好快速地说:“Siren,他越过Caesar直接和我们合作了。”
季苍兰好像也没有完全把这个答案听进去,像树懒一样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从更衣室出去前,他已经清醒过来,但是有点忘记刚刚跟Saffron说过什么,心口坠着隐隐的不安。
笃定这股不安是由于他的手枪出现在了原先藏着的角落。
在今天之前,枪都不在这里,谁放回来的答案很明显。
季苍兰右眼大幅度跳动了一下,伸手把枪拿出来看了一眼。之前被闻炀拿来威吓打了一发子弹出去,现在弹夹里还剩下一颗子弹。
也是唯一一颗。
他合上弹夹没再犹豫,利落地把枪别在后腰,反转了上身从镜子里看了一眼,整理好腰上的褶皱,称身的西服系上扣子,迈步走了出去。
闻炀更早地换好了衣服,就等在外面。
出去的时候季苍兰和他对上视线,目光顿了一阵子。
闻炀笑起来,问他:“帅吗?”
季苍兰很生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掠过视线,冷声问:“枪是什么意思?”
闻炀没有逃避他的质问,只是说:“如果有意外发生,我希望是你来开枪。”
“你明明可以阻止这个意外发生!”季苍兰低喝了一声,径直走了出去。
闻炀注视着他的背影,表情立刻沉了下来,但很快又翘起来笑了笑,跟了出去。
直播早已经预热,在他们看不到的直播间里全世界的人涌了进来,各国的网络软件热搜迅速登顶了两条应该出现在军事新闻里的词条——
#潜逃军火商婚礼直播现场
#国际刑警逮捕进行中
……
但这一切发生的时候都已经和季苍兰无关了。
倒计时即将走向终点,他们随着神父的话语宣誓。
神父问:“不论贫穷还是富有,不论疾病还是健康,不论年轻还是衰老,你是否能永远爱护他,安慰他,陪伴他,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我愿意,”闻炀用的是中文,咬字异常清晰,深情款款地注视着季苍兰的怒容。
神父又问:“不论贫穷还是富有,不论疾病还是健康,不论年轻还是衰老,你是否能永远爱护他,安慰他,陪伴他,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
回答他的是沉默和无限的沉默。
神父下意识朝闻炀的方向望了一眼,闻炀捧起他的手,放在唇边啄吻了一下,说:“他愿意,我知道的。”
“闻炀,不要逼我,我求你了,我做不到的,”季苍兰用尽力气,想要把手抽回来,但是根本无济于事。
他彻彻底底地看穿了,闻炀想让他来开枪,死在Saffron和全世界的面前。
但是闻炀没答话,只是说他们的婚戒在保险箱里,要亲自去拿来,在去之前揽着季苍兰的腰拥吻。
“如果你打开了那个保险箱,”季苍兰在吻结束的时候轻声附耳说:“我会恨你的,闻炀。”
闻炀笑了下,忽然把他松开,往后连退了几步,停在不远处的保险箱前。
季苍兰立刻全身紧绷起来,问他:“闻炀,你要干什么?”
就在他后退的短短几秒钟,那一百个被囚禁在周遭的宾客身后悄无声息地遁入了早已全副武装的警察。
唯一一个狙击手在稍高的叠层就位,是闻炀的亲生父亲。
在场只有闻迎的脸上没有任何变化,他坐在离保险箱最近的位置,高翘着腿,双臂抱胸,神情投入,怀着祝福,像是看着一对已经步入婚姻的新人。
闻炀侧了目光朝他弟弟脸上扫了一眼,又转回到季苍兰眼睛,轻笑了笑:“我们要交换戒指了,不开心吗?”
他的语气轻松起来,不止是在跟季苍兰一个人说话:“我知道Siren跟你们说了什么,在地中海沉船只是我当时对医生说的妄想。”
闻迎轻笑了一声,耸耸肩:“你病了哥哥——”
他的话被另一道声音坚定地打断。
“那就过来,闻炀。”
季苍兰丝毫没有松懈,他希望相信闻炀,哪怕在昨晚被下药后他还是相信闻炀。
他觉得自己能够信任闻炀,可是他说服不了围聚在这里足足四十个国际刑警和角落里正在瞄准着自己亲儿子的Caesar。
Saffron指挥的声音在耳麦里不断串频,他们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个能完完全全合理击杀闻炀的机会。
他们觉得他疯了,他想在死前大闹一场,所以开了直播,让全世界都观赏“希尼柯夫”,这个从顶级监狱逃出来的重刑犯的最后一场杰作,最后一场葬礼。
可是季苍兰知道他只是想让大家一起来参加他们的婚礼。
闻炀和季苍兰的婚礼得不到在场所有人的祝福,可是正在看直播的成千上万人中一定有人在祝福着他们。但他不知道,直播中所有人的脸都被黑色块屏蔽了,除了闻炀本人。
闻炀仅仅是想让小美人鱼和王子的爱情在世人的见证下变得圆满。
他是病了,不是疯了。
他在逼所有人开枪杀死自己,季苍兰没有忘,除了幻觉与幻听,闻炀最严重的病症是强烈的自杀倾向。
想到这里,他嘴唇颤抖起来,努力用最理智,最冷静的语气循循善诱:“我相信你的,闻炀,你过来好吗?”
“你真的相信我吗?”闻炀却这么问,“等一下。”
他微眯了下眼,有些不确定的语气:“你刚刚说话了吗?”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因为会场过于安静,让这两句话被每个人都听到。
Saffron在公共频道里说:“他犯病了,随时有意外发生,狙击手准备。”
“说了……”
季苍兰咽了口水,像吞了把刀下去。
但闻炀已经靠了过去,拇指轻一顶手上的戒指,“咔哒”保险箱应声弹出了半条细缝。
“我打开了,”闻炀问他,“你会恨我吗?”
季苍兰手指抖得控制不住,他像沙漠里风干的草,任何动静带来的风都能把他吹得抖擞起来:“会的,闻炀,不要让我恨你,过来吧。”
他们认为的那个启动炸弹的按钮就在保险箱里藏着。
如果闻炀真的准备按下那个开关,在他行动之前,他父亲就会亲自扣动扳机,一秒后填满炸药的子弹会像一阵厉风一样,凌空而来,径直击穿他的眉心。
但季苍兰不想这样,如果是由他开枪,闻炀还会有一线生机。
所以昨晚他很突兀地对Caesar说:“如果有人喂它面包,它就不会去攻击一只鸽子。”
“那就恨我吧,”闻炀没有动,只是说:“恨比爱长久。”
“闻炀!”季苍兰情急之下还是把那把枪掏了出来,但他的枪不是想杀闻炀,他只是实在没有了别的办法,“不要再动那个保险柜了!我会开枪的!”
闻炀垂在身旁的手没有动,他和季苍兰有几个错身的距离,利用保险柜的高度和摆放的桌椅完美遮挡了自己不足以致命的肢体。
在季苍兰的角度,除了他的头,就只能瞄准他的心脏。
“闻炀,”季苍兰握着枪的手在抖,这还是他有持枪资格后第一次在面对罪犯的时候手抖。他声音嘶哑地又叫了一声闻炀,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了几下,很细微:“别动,你过来好不好?”
他终于屈服了,屈服于那颗不断跳响的心脏。
“你过来,我们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季苍兰看到他肩颈的衣服很轻微地动了一下,眼眶红起来:“都听你的,从头开始,好不好?”
“怎么重新开始?”闻炀视线朝周围形成了包围圈的持枪警察扫了一圈,他说出了两个人一直都不愿意面对的现实:“只要我活着,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的。”
“你忘了吗?”他露出一个前所未有温柔的笑,“我是罪犯,你是警察,你不想抓我,还会有别的警察来抓我。”
“我逃过了这次,也逃不过下一次。我不可能一直把你关在家里,你接受不了我知道。只要我们在一起,他们就会一直咬着我,到我死的那一天。”
季苍兰声音抖筛一样,落了一粒粒米出来:“会有办法的,只要你愿意,总会有办法的。”
可闻炀还是没有挪开步子,他侧了脸过来,“下辈子吧,我会来找你的。”
说着,他挑眉回望过来看了他一眼,带着挑衅,又夹杂着更深的情绪,笑起来:“到时候你不同意,我就把你绑回家,再也不会放开了。”
季苍兰的角度离得他很近,看到他的手已经动了起来,再也抑制不住的喊叫出来:“季涵是你儿子!季涵就是Echo!你回来,我们一家三口就好好的在一起,好不好?!”
闻炀的手滞了一下,眼瞳却很冷静,他没回头,背对着季苍兰,低声用迷茫的语调,问:“现在了,你还在骗我吗?”
“没有,没有!闻炀,是真的,当时是个男孩儿,我拿了假的B超给你!”
尘封多年的真相在此刻蜂拥着逃离棺椁,重见天日,可是拉不回早已经甘愿躺进棺椁里的人。
“是吗?挺好的。”
但是闻炀仅仅说了这么一句,手加快了速度扶上了那道虚掩的门,他同时回身飞速扫了一眼四周,笑起来:“既然大家来都来了,那就一起跟我回到海底吧,3、2、1——boom!”
他模拟了一个炸弹爆炸的声音。
一下让所有人更加笃定里面真的是炸弹的按钮。
季苍兰戴着的隐形麦里,Saffron的声音冰冷地传出来:“狙击手要开枪了。”
“嘭!——”
季苍兰僵在原地,袖珍手枪的后坐力几乎没有,但此刻他却觉得这股余震一直顺着手臂穿到了血液,流经全身,回到心脏,他才重新有了意识。
“闻炀!”
枪“嘭”地一声落了地,顺着地板滑了很远。
季苍兰快步跑了过去,他眼睛什么也看不到了,像被一只虫啃食了视网膜,只留下一片小孔,随着子弹穿梭出去,仅能看到那道沿着地板缓缓流动的血色。
闻炀已经倒在地上,胸口渗出了红色的海,在他身下开出了满园玫瑰。
季苍兰语无伦次地伸手想要去堵住他胸前的伤口,但是血怎么也止不住。
“咳……”闻炀嘴角很缓慢地动了动,是想给他一个微笑,他艰难地抬了下手,但已经没有力气抬得更高。
季苍兰咬着嘴唇,用力把他抱在怀里,立刻低下头用脸顶起那只怎么也擦不掉血迹的手。
一下,
两下。
手指在他脸颊上很轻、很轻地点了两下,是想再摸摸那两颗黑色的痣。
但留在脸上的力道却像是一阵风抚过来,甚至不舍得用任何力气打扰。
季苍兰耷拢了脑袋,一言不发地抱着闻炀坐在地上。
拆弹组立即全副武装地靠了过来,让人把他拉走。
季苍兰全身都使不上力,努力蹬了蹬腿,站不起来,也抬不起手去挽留,任由人架着自己,然后眼睁睁看着那只搭在胳膊上的手重重垂落。
然而,在他们还没有走多远的时候,拆弹组的两个人似乎遇到了意料之外的情况,在原地顿了一刻,迅速挥手示意危险接触。
“怎么回事?”有人高喊了一声。
其中一个人大声回道:“里面是,空的!”
他回话的时候顿了一下,似乎里面也不完全是空的,是与他们想的炸弹不同,要更无关紧要的东西。
季苍兰的心脏“嘭”地撞了一下,刚刚击穿闻炀心脏的子弹回旋着,射入他的胸腔。
全身的力气在这时陡然爆发。
抓着他的两个人都被变故分了神,让他用力就挣脱了。
季苍兰手脚并用地在地上撑了一下,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他鞋上踩到了闻炀的血,起身的时候擦在地板上,差点重新滑到,但很快稳住,疯了一样趔趄着朝那里奔跑。
路过闻炀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去看一眼了。
保险柜的门大敞着,门上飞溅了射入心脏时闻炀的血,灯光却把里面照得干干净净。
季苍兰只看了一眼,整个人在那一瞬间,像是失去了支撑着□□行走在人间的魂。脸上的痛苦也好,悲伤也好,悔恨也好,什么情绪都没有了,他的表情成了空白的。
保险柜里什么都没有,放着一张纸叠的小苍兰。
那张白纸皱皱巴巴的,很久,充满了折痕,像是反反复复叠起,又被展开铺平。
一遍又一遍,被打开,再重复刚才的叠痕。
折了很多很多次,一直到海风轻轻一吹,纸就沿着千万遍的痕迹,绽了花。
但,这次没人能再把它展开、叠合了。
闻炀死了。
那一瞬间所有的摄像头都被挂上了黑布,惊心动魄的场面让这个房号在世界范围内肆虐着传播,越来越多的人涌了进来。在一个个黑色方块的人脸衬托下,那张唯一没打码的脸格外清晰。
他们还未能了解他的罪行,就先一步亲眼见证了,这个曾经大肆搅动军火市场的混血商人的死亡。
会场里蔓延着有史以来的宁静。
Echo号在汽笛中开船。
用带着水汽的幽咽为这个名为Elie·Wen的军火掮客哀悼。
船在三小时后缓缓靠岸了罗马港口。
下船前,季苍兰问闻炀的心理医生要走了他全部的诊疗日记。
2023年6月20日
我:Elie先生,初次见面。
E:(他静静地看着我,没有说话,我有种恐惧感)
我:Elie先生,您能说说为什么现在会选择主动接受治疗吗?
E:我叫闻炀。
我:闻炀。
闻炀:我想去找一个人。(他的话很少,我不得不循序渐进地引导他说出更多的话)
我:找谁?
闻炀:(他沉默下去,闭起了眼睛)
我:这个人和你是什么关系?
闻炀:忘记了。
我:那为什么想去找她/他?
闻炀:(他安静了很长时间)
闻炀:我爱他。
我的第127位患者记录簿
来访者姓名:Elie·Wen(划掉)闻炀
性别:男
年龄:32
主诉:
确诊极端精神分裂,自杀倾向强烈(已做出自残行为),钟情妄想与嫉妒妄想严重,幻听幻视三年余
病史:
患者2019年中,因诱导审讯药物诱因下出现情绪不稳,间断声称有人在耳边咒骂,展现出强烈攻击倾向,敏感;
2019年10月,患者出现自残行为,多次以头部撞击墙壁,被强制镇定,敏感多疑,不信任他人;
2020年1月1日,患者病症出现转变,声称要去找一个人(男女未可知),情绪波动减缓;
2020年6月,患者自称为【小美人鱼】要去寻找【王子】,情绪波动渐强,敏感多疑,不信任他人;
2021年初,患者出现嫉妒妄想,声称【王子】被【公主】迷惑,用词恶劣,辱骂他人,表现出极强攻击性,敏感多疑,不信任他人症状非常强烈,抵制用药;
2021年6月,患者妄想加重,出现严重幻觉,拒绝配合诊断;
【空行】
2022年1月1日,患者症状稍弱,勉强配合治疗,嫉妒妄想减弱,钟情妄想加深【王子】仍旧深爱【小美人鱼】,并且育有一女,患者对药物出现过敏反应,拒绝服药,敏感多疑,不信任他人;
2022年6月,患者症状稍有起伏,同上;
【空行】
2023年1月1日,患者有明显好转迹象,主动配合服药,敏感多疑,不信任他人迹象减弱;
2023年6月,患者出狱接受系统治疗,主动聘请我为其治疗。
……
【第2次咨询记录卡】
2023年6月21日
我:闻炀,昨天我们的对话结束的很仓促。
闻炀:嗯。
我:我可以继续昨天的话题吗?
闻炀:(他保持沉默,但我认为是默认,于是继续下去)
我:你愿意谈谈你爱的那个人吗?
闻炀:没什么好说的。
我:我想你主动寻求帮助,一定是为了更好地去和他重逢。
闻炀:(他略微松动)
闻炀:他是警察。
我: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闻炀:他是Interpol的卧底。
我: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闻炀:他不爱我,一直在撒谎。
我: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闻炀:(他有肢体反应)
闻炀:在路上,他刚结束工作,看起来很累,就把帽子摘了,在吃东西。然后他的薯条就被海鸥抢走了(他第一次笑),他很生气,很认真地在骂那只海鸥,脸上有两颗黑色的痣,我看到了,主动下去的。
……
【第4次咨询记录卡】
2023年6月27日
我:闻炀,今天可以请你谈谈迄今为止最严重的一次妄想吗?
闻炀:(他的肢体语言放松了不少,但仍旧沉默)
我:如果你不想聊,我们可以换一个话题。
闻炀:嗯。
……
【第23次咨询记录卡】
2023年7月29日
我:闻炀,现在你愿意聊那个妄想了吗?
闻炀:(他笑了一声,手指敲击,应该在思考)
我: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们可以换个话题。
闻炀:不用。
闻炀:我想过找到他后要完成我们的婚礼,我进去前向他求婚了。我有过一次想到,【王子】和【小美人鱼】的婚礼一定要是盛大的,被全世界祝福。但是我不知道要怎么做到,他不会同意和我在一起的。
我:他为什么不同意?
闻炀:(他挑眉,耸肩,这是恢复自信的表现)
闻炀:如你所见,我是一个罪大恶极的罪犯,他是正义凛然的警官。
我:(我还没有开口引导,他主动说下去)
闻炀:我想过很多种办法,要怎么和他在一起,但是最后都不了了之。后来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一直跟我说一句话。
我:(我被他完全吸引了,流露出了好奇,我需要反思)
闻炀:我要把【王子】和【小美人鱼】的婚船炸掉,只有【王子】和【小美人鱼】一起回到海里,才能开启崭新的生活。
……
【第31次咨询记录卡】
2023年8月15日
我:闻炀,你已经很久没来了,最近发生了什么事?
闻炀:(他再次变得沉默)
我:你愿意的话,我随时都在等你开口。
闻炀:(他看起来很疲惫,我怀疑他没有睡,可能需要开一些助眠药物(待定))
闻炀:孩子不是我的。
我:孩子?(我有点吃惊,因为他的恋人是男性,孩子一直都是他的妄想)
闻炀:他给别人生了孩子。他一直在骗我,他根本不爱我。(他的情绪有点激动)
我:冷静下来,闻炀,你可以做到的。
闻炀:(他开始深呼吸)
……
【第32次咨询记录卡】
2023年8月20日
我:我来了,闻炀,你又住进来了
闻炀:(他坐着没说话)
我:愿意说说发生了什么吗?
闻炀:我在他身边会控制不住,我怕他会发现。
我:你觉得他发现后会怎么样?
闻炀:(沉默)
闻炀:他会再次离开我。
……
【第34次咨询记录卡】
2023年9月23日
我:恭喜你出院,闻炀。
闻炀:(他再次恢复正常表现)
我:或许你可以试着去信任他,比如找到一个适当的时机,营造一些浪漫的氛围,重新找回你们两个人直接的浪漫。
闻炀:(笑)
闻炀:我会去试试。
……
【第35次咨询记录卡】
2023年9月27日
我:没想到我被邀请到你的船上。
闻炀:(笑)
闻炀:毕竟十四天后就是我们的婚礼,我不希望出现意外。
我:提前祝你成功。
闻炀:谢谢。
……
(册子中没有任何记录的一句话)
有一个人突然敲响我的门。
……
【第36次咨询记录卡】
2023年9月29日(凌晨)
我:你来的很频繁。
闻炀:我的病被他发现了,都怪Siren(他骂了粗话),他要逃走。
我:我看到了,昨晚你们的动静闹得很大。
闻炀:(扶额,沉默)
我:在此前他一无所知,感到害怕是正常的,你要尝试去和他沟通。
闻炀:(他离开了)
……
【第37次咨询记录卡】
2023年9月31日
我:你看起来心情不错。
闻炀:(他是笑着走进来的,这是第一次)
闻炀:他愿意和我重新试试。
我:恭喜你。
(我们又聊了一些东西)
我:你怎么确信这些不是幻觉呢?(我在此请求慈悲的主原谅我迫不得已的恶行)
闻炀:(沉默)
闻炀:这是什么意思?
我:八层的宴会厅被严密监管,如果这真的只是一场普通的婚礼,你为什么要举行拍卖会?
闻炀:(他看着我,很安静,我听得到自己的心态)
闻炀:谁告诉你有拍卖会?
我:你觉得现在的我也是真实存在的吗?
闻炀:(凝视我)
我:你有想过你可能是在和一个幻想对话吗?
闻炀:(他眯眼,表现出不确定状)
我:你有想过现在你就在一艘载满炸弹的船上,准备完成你的最终幻想吗?
闻炀:(他迷惘)
闻炀:我,我不知道,我……
我:(我会下地狱的吧,主啊)
……
【第38次咨询记录卡】
2023年10月3日
我:今天也维持的不错,明天就是你的婚礼了。
闻炀:(躯体放松)
闻炀:马马虎虎。
我:今天上午出现过幻觉吗?
闻炀:没有。
我:幻听呢?
闻炀:有过一次。
我:还记得是什么时候吗?听到了什么?
闻炀:就在今天早上,早上起来的时候他说他爱我。
我:我记得你说前不久他也这么说过,为什么觉得今早就是幻觉?
闻炀:因为他说的时候,像他真的爱我。
……
闻炀出狱后全部的就诊记录卡再次结束。
季苍兰坐在罗马一家小旅馆里,在窗下映着明月看了一夜。
他眼睛有点痛,左手在神经惊跳的太阳穴按了按。无名指在月辉下一闪而过了银光,是之前闻炀开了保险柜的戒指。
被他拿下了船。
季苍兰觉得这个姿势让他腰酸,放下叠着的腿,往床上望了眼睡熟的季涵,去桌上倒了杯水,继续坐在窗前。
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仍旧保持着下船是的空白。
他反反复复翻动着后面空白的纸页,试图寻找更多有关闻炀的字眼。
却什么都没有。
他艰难又沉重地眨了下眼皮。
翻动纸页的动作滞了一下,有点不确信地把本子朝光下映了映,立即起身去找旅店配备的笔。
记录卡是穿孔的册子,所以少了一页记录根本留不下撕页的痕迹。
可是拿走最后一张纸的人不够谨慎,没有带走后面印下字迹的空白页。
【第38次咨询记录卡】的记录仍在继续——
我:你还是不相信他爱你吗?
闻炀:(笑了)
闻炀:当然。(他回答意向是模糊的)
我:(他盯着我,我感到害怕)
闻炀:他很爱我,我知道的,不然他会想尽一切办法逃。
我:那为什么——(他打断了我的话)
闻炀:但是他爱我,和他不能和我在一起,这并不冲突。
我:如果他爱你,他会想尽一切办法和你在一起。如果还有回旋的余地,那就是他不够爱你。
闻炀:(挑眉,他放下腿,倾身,视线朝我逼近)
闻炀:我知道他想了很多办法,但是他的办法都让他太痛苦,我不舍得看他这么痛苦。
我:(沉默)
闻炀:医生,我知道——
记录在此时戛然而止。
闻迎是会场中唯一懒坐在椅凳上的人,视线时而漂游过匆忙划走的警务人员,神态飘扬,好像方才倒在血泊中,被人盖了白布担走的人是个被箭射中,无关紧要的苹果。
等会场的人快要撤完时,他才拍拍手站起身,小指上勾着一把钥匙,乘了电梯进入船舱。
船上有炸弹的消息是他和Interpol搭上线后达成的共识。
Elie被放出来不假,可有人想要惩恶扬善也是真。
那个名为Saffron的Interpol想要Elie活着在牢里蹲到死,或者直接死了,而他想要Elie手上的货,合作一下,对双方有益,无伤大雅嘛……
闻迎脑海里又出现了季苍兰最后的表情,短促地笑了一下。
脚步在仓库前停住,细瘦的手心轻轻贴上货箱外那层铁皮,空无一人的昏黑船舱,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因激动而急促的呼吸。
船上的炸弹仅是心理医生提供的Elie曾经的妄想,由他夸大后提供给了Saffron。
但船上确实有一架飞机不假,飞机的密匙他早在第一天去找季苍兰的时候就拿到了,就在会场的保险柜里,当时完全没有人看守,甚至都不需要费多大力气。
他要的并不是那五千万的佣金,而是拍出的全款的九成。
就在他们婚礼开始前,拍卖刚刚结束。
三架飞机最终成交价加起来是39.83亿,美金。
拍卖会执行定金尾款1:9,剩下90%的货款是□□,最后把这三架飞机交到买方手中的人,才是那个给买方提供剩下百分之九十尾款应该打到哪个开曼账户的人。
这么想着,闻迎捏着钥匙开锁的手都有些抖,差点筛到地上去。
就在钥匙刚刚插进锁孔的时候,“咻——”地一阵风穿过脸颊,“咚”地在他脸颊前方的铁板上爆炸。
闻迎身上的懒意顿消,利落地卧倒在地上,想要跑到货仓的另一侧。
“咻——”
又是一声,子弹掷在他脚尖前堪堪一厘米的位置。
他脸色一白,立刻意识到,这是用装了消音的狙击步枪射出来的。
这意味着开枪的人可能在他前方的任何一个位置。
闻迎心脏激烈跳动起来,感到有些惊惧,奔跑的速度加快。
“咻——”
子弹这次击起了他前面的落尘,是穿过他腿缝射来的。
根本就不是失误打偏,枪法准的可怕。
像一只为了满足自己狩猎**的大猫,故意放走猎物,肆意玩弄,等到猎物心脏即将停跳,再猛扑而来,果断咬断脖颈。
闻迎阴沉着脸,身体做了个□□的趋势,想要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机会,在右脚即将落布时陡然转弯,朝右侧的阴影里大步迈去。
可子弹丝毫没有犹豫,伴随着消音器的风响,径直射入他右方只差了头皮一公分的矮灯。
“嘭!——”
灯管轰然碎裂,玻璃片洋洋洒洒落下,闻迎眼皮一热,悸痛随之而来。
但他丝毫不敢停顿,仍旧往阴影里跑着。
只要到了阴影里,再准的枪法也有射偏的时候。
闻迎迈动的步子更大,扯得大腿刺痛,在他即将被黑暗吸纳的时候,“唔!”了一声,赫然瞪大了眼睛。
小腿在光亮外趔趄了一下,被击中了。
他忍着痛往前继续跑着。
“咻——”
“咚!”
子弹穿过消音器,变成幽咽的风,身体即刻落地,发出重响。
闻迎蜷缩了左脚的脚掌,连右腿上被穿透的枪口也顾不上了。
第五发子弹直接穿透鞋底,把他脚心打了个对穿。
苍白漂亮的脸颊紧紧皱在一起,他咬着牙根用手肘撑着地面奋力拖着身躯,鼻腔里渗入了很浓的血腥气。
“啪嗒。”
“啪嗒。”
“啪嗒。”
脚步声在逐渐逼近,走的稳且缓慢,每一个脚步落地,都狠狠敲在闻迎心口,他喘息都变得轻微,但对方丝毫不怕自己的猎物逃脱,走得更慢了。
甚至停在了某刻。
闻迎好像又有了一丝希望,纤细的胳膊努力从地上撑起来,扶着墙壁摇晃了一下。重量落在两只脚的瞬间,额前的汗就缀了下来,痛得他忍不住叫出声,但被死死吞了下去。
就是在这样一个气口的间隙里,他听到了“咔哒”一声轻响。
那是很细的一个声音,不像扳动枪械的保险,更像是有谁点了火机。
他下意识往身后瞥了一眼。
从闻迎的角度看过去,仅能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和一道袅袅升起的白烟,他心口一跳。
紧接着就闻到了一股似有若无的烟味。
这个味道很特别,跟市面上绝大多数烟草千奇百怪的味道都不一样,混了种很轻淡的檀香。
是龙涎燃烧后发出的气味。
很少会有人这么奢侈地把龙涎做进烟里,闻迎就知道一个。
他登时大脑停摆,僵硬地缩着身体,在阴影中稍稍一动,轻声叫道:“papa。”
“你真的长大了,”Caesar唇上衔了口烟,随着醇厚的声音吐了出来,看向他的目光不威自重,“你在我身边的时候就没有这么坚强。”
如果是平时的闻迎,在第一枪射在他脸前的时候就已经软了身体,红着眼睛,兔子一样哭起来。
“Siren。”
蜷着的阴影瑟缩了一下,有如一道垂垂老矣的背影,行将就木。
Caesar没等到他的应答,笑了笑,纵容了叛逆期的孩子。
脚步声再次响起,他拖着手里一米多长,将近三公斤的狙击枪,活像是随手轻而易举就能拎起的细柴。
闻迎靠着墙壁知道自己逃无可逃,身上的热度被如饥似渴地吸走,换了一身冰凉,僵持在那里。
烟味在鼻腔里明晰到他能品出龙涎尾端的苔香时,后颈握上了一只没有什么热度的手。
他浑身一抖,无话可说地又开口道:“papa。”
Caesar又是很淡地笑了一声,烟味飘了过来,吞吐在耳边。
闻迎感觉到他微倾了身,唇近在咫尺,声音听不出一点情绪:“我养你,不是让你和你哥哥自相残杀的。”
“你养我?”闻迎觉得自己活不了了,嗤笑了一声,右眼皮的血连成珠,落下来,流过脸颊,像眼泪一样。
但他没有哭。
“确实不是让我杀了Elie,”闻迎冷笑着说,因为身体的疼痛和血液的流失,情绪激动,“你他妈的养我,是他妈的为了上我!”
“你根本没有把我当过儿子,明明我们都是一样的,”他逐渐崩溃了,在逃不过的大厦前轰然崩塌:“我也有能力的,为什么所有人都看不到我?!你告诉我,为什么永远是Elie?!”
Caesar神情不变地吞吐着白烟,像是把他抖成串珠的字连成了线。
“他不想要的事情,我想要啊!我求你让我去走线,你说我是小孩子,我求你让我去金三角,你说我是小孩子,我永远在求你!为什么所有的事情永远是Elie?!”
闻迎艰难地挣脱了后颈上禁锢一样的手,一步一抖地拖着两条腿,右手的手心里拳着把沾血的钥匙,喘息着挪到了那个带锁的铁仓前:“我可以做到的!Elie做不到的事情,我做到了!”
脚步声不远不近地缀在他身后,在这个过程中,拢在闻迎身前的影子在地上一偏头,手一动,又点了一支烟。
锁“当啷”一声卸在地上。
闻迎喘了口气,疼痛从两条腿传到了心脏,用最后的力气推开仓门,偏头过去,指着里面让他看:“这是我卖出去的这三架飞机,罗马的买家是我联系的!”
Caesar侧身斜靠着仓壁,夹了唇上的烟捻在铁皮上,几点火星亮起又灭掉,他动了动唇,很低沉的声音:“Jasminum nudiflorum(迎春花).”
闻迎的动作当即停滞了。
Jasminum nudiflorum,是他和罗马的买家约定的暗号。
他意识到了什么,立刻扭头去看昏暗的仓库。
“咔哒——”
Caesar又点了一支烟,火机在昏暗中映了一点亮光,让他看清了面前的这架残破不堪,早已腐朽的飞机。
闻迎的脸垂了下来,手的阴影靠近的时候他都没有闪躲。
带着茧子的指腹轻轻刮在他被玻璃碎渣划破的眼皮上,Caesar笑了一下,眼角夹起细纹,像每一个关心孩子的父亲,语气亲切又心疼:“怎么划破了?疼不疼?”
闻迎没有回答,苟延残喘:“Elie是不是没死?”
“你看,这就是你和你哥哥的差距,”Caesar优雅地收回手,舔走指腹上的血液,慈祥地说:“你哥哥对自己要比你狠得多,他连命都肯去赌。”
季苍兰带着季涵在那家旅馆住了三天,或许更久,但其实他也不知道。
第四天的时候门被敲响了。
季苍兰坐在房间唯一的椅子上,手里拿着那一沓记录,没有动。
季涵很敏感地觉察出了父亲面无表情下的倾盆大雨,很乖地坐在他对面的床边,摇晃了短短的小白腿,在看书。
第二声敲门响起的时候他乖巧地朝门的方向转了一眼,又回过头来问季苍兰:“爸爸,门在说话。”
季苍兰靠在椅子上,只觉得很累,朝他很勉强地笑了一下,还是没打算去应门。
或许是听到季涵微弱的声音,门外的人敲得更大,也说话了:“苍兰,季苍兰你在里面吗?”
是符佟的声音。
季苍兰捏着纸的手紧了一下,细长的手指顿了顿,撑着绵长的力气动了身。
“吱呀——”
门被人拉开。
门外不止符佟一个人,Saffron也在。
或许是尴尬,他在门开的时候就不轻不重地挠了下头,不合时宜地跟他颔首:“早上好。”
说完才想起来已经下午一点了。
他讪讪笑了下,很快把笑容收了回去。
季苍兰视线朝他扫了一眼,很轻的眼神,没有任何重量,像空气一样。
Saffron脱口而出:“Freesia,对不起。”
他紧接着说,自己利用了多年的朋友,在此刻感到抱歉,但并不后悔和Caesar合作。
“这是你应该做的事情,”季苍兰语气平静,“如果我是你,我也会选择把他抓回去。”
世界有时不公平到,连绝对的善、恶都能颠倒。
正是因为太不公平,才有了他们这样即便违背了职业道德也一心想要维护公正的人。
这没什么需要道歉,但Saffron的“对不起”是为背叛了他的信任。
可季苍兰却没有回应,连一句“没关系”或“我绝不会原谅你”都没有说。
Saffron知道他将永远失去一个朋友。
符佟在空气还没僵持前开口,问他:“你还好吗?”
季苍兰说:“和之前一样,没有什么差别。”
符佟下面的话被堵了回去,哑声张了嘴又合上,在漫长的沉默中对上漆黑的瞳仁,困难地开口:“他的葬礼在四天后,今晚的飞机会把他运回沙国去。”
他把这句话说完,又沉默了一阵子。
这期间谁也没有说话。
在不得不再次出声的时候,才继续,问:“你要不要去参加?”
“葬礼”这两个字好像重到让他抬不起自己的嘴唇,含在了喉咙里,目光小心翼翼地和季苍兰对视。
季苍兰像走神了,但很快回过神,突然说:“我要去买个冰淇淋吃。”
他说的是“要”,不是“想。”
话音还没完全落地,他就排开面前两个人之间的空隙,侧身穿了过去,留下一句话:“帮我看一下孩子。”
符佟和Saffron短暂地对上视线,后者留在房里去陪季涵,他则快步跟了上去。
“苍兰,你走慢点,”符佟身高仅在及格线,步子迈得没他大,加快速度走起来跟划一样,在背后又叫了一声:“去哪里啊?”
季苍兰的背景坚定又决绝,一点不像是要去买个冰淇淋吃的人。
符佟在这段漫长的路途上,想起了闻炀入狱后他第一次和季苍兰遇见的那天。
说老实话,哪怕季苍兰称他为一声朋友,两人也没有过频繁的交集。
在闻炀入狱前他们也仅是医生与患者家属的关系,真正私下产生联系,是在季苍兰生产那天。
季苍兰撤销了打胎申请后就消失了大半年,谁也找不到他。
符佟是纯粹的巧合和他重逢的,但他后来想想,又觉得或许是季苍兰故意制造的巧合。
他们住在同一栋出租公寓的正对门,可是大半年都没有遇见过彼此。
那天家里有门敲响的时候,符佟不知道是谁,放下手里的医学原籍,朝门那边问了声“是谁”,但是没有应答,虚弱无力的敲门声还在继续。如果不是这道声音太过频繁和密集,他甚至会觉得这像风吹动柳条,挂蹭在窗玻璃上的声音。
符佟一蹙眉,走到门前朝猫眼探了一下,瞬间就开了门。
门外是季苍兰,而且浑身是血。
他没想到会在M国遇见,门刚一打开季苍兰就差点扑进来。
符佟眼疾手快地把他撑住,扶直他的身体时险些惊掉了眼球,他一直都不知道季苍兰是这样的身体,现在竟然停着一个西瓜一样大的肚皮,出现在自己家门口。
“你、你,”符佟惊呆了,“你怎么了?”
季苍兰很冷静,跟他亲自抓捕闻炀那天一样冷静。
在出血量极大时还能维持冷静,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他短促又快速地说:“我要生孩子了,麻烦你帮我接生。”
“什么?!”
在符佟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个离奇消息的时候,有一个更恐怖的事情出现了。
季苍兰把身上沾了血的衣服拉起来,露出一道划破的长口,还在流着血:“我想自己来,但是我还是不专业,失败了。”
符佟身体比大脑先一步动了起来,一边扶着他进屋,一边大叫道:“你疯了?!!!”
他家里就有一个无菌的手术室,是为那些不能去医院手术的人准备的。
“我,不能去,医院,”季苍兰说话断续起来,大喘着气。
符佟瞪着眼睛让他躺在床上,开始做消毒处理:“可是我他妈不是产科医生啊!”
季苍兰躺在床上,说话的气口更长也更频繁:“只有……你能……做了……”
符佟又理论基础,但是毫无实践经验。
好在他工具完善,设备甚至称得上顶尖。
符佟立刻拿出手机给一位产科的老朋友打了视频电话,让对方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季苍兰自己划出的切口,对方给出判断,这场手术他应该可以独自完成。季苍兰的切口很准确,只是不够深,仅划破了肌肉表层,而且他没有能力完成接下来的步骤。
就这样用线上指导的方式,符佟被赶鸭子上架完成了人生首场剖腹产手术。
手术持续了45分钟,是一个正常时间,出奇顺利,季涵刚被拍了一下屁股就哭了出来,足月,体重在平均范围。
但是等他称完体重把孩子抱来给季苍兰看的时候,忽然发现他没有反应,昏迷了过去,脸色白的有点不对劲,立刻去查看伤口,发现刚刚他下身全是血。
符佟和朋友的电话还没挂,当即问了可能得情况,朋友大喝一声,说:不好,他宫内大出血了!
后面的手术,符佟绝对不能独立完成,以季苍兰现在的出血速度,他很快就有生命危险。
当即打了自己医院的电话,让人立刻开着救护车赶来。
好在医院就在旁边,开车五分钟的距离。
他抱着孩子跟在季苍兰旁边上了车。
在救护车上的时候,季苍兰时醒时昏迷,应该是被尖锐的铃声和婴儿的哭恼打扰,拉回了他的神志。
符佟不敢松懈,甚至很害怕,他不知道如果季苍兰再也醒不过来,要如何向闻炀交代。
就在这样的昏醒之间,季苍兰虚弱地朝他的方向努力伸了伸手,但也只能动动指尖。
符佟听到他说:“别告诉……闻炀……我……”
他甚至说不出那个“死”字,在短暂的闭眼后,又颤抖着眯起眼缝,“就说……我不去了……”
“让他……hen……”
他没说完就陷入了长久的昏迷,但符佟明白了他未尽的话。
让他恨我吧。
季苍兰这么说。
就是在医院里,来M国度假却不幸痔疮发作的Saffron和他们偶遇,见到了浑身是血的季苍兰。
在那之后有一个月的时间,季苍兰一直没有醒来过。
他第一次睁眼是某日的夜晚。
大量的失血导致他在醒来后仍旧意识模糊,卧病在床了两个月的时间,留下了严重的劳损。
甚至一度严重到,在最开始的一年时间他忍受不了半点冷气,温度稍低的时候连带着腰骨,整个下肢都会产生难以抑制的痛。
临近秋天的时候就只能待在恒温28度的室内,一直到第二年倒春寒结束的时候。
符佟在那时候来B国看了他一眼,恭喜他终于“出狱”,但“yu”字到嘴边又顿住,最后只是傻傻地说了声“恭喜”。
他那时候问季苍兰最想做什么。
季苍兰看了眼熟睡的季涵,说什么来着?
“我想陪他去雪地里做一个snow angel。”
符佟想起来了,也想起了自己当时心里想问的话:想陪的那个“他”是季涵,还是,闻炀呢?
可惜了,不管是谁,季苍兰都没有在冬天的雪地里做过snow angel。
他像是对冬天有过敏反应的病人,只能在窗口听着雪落下来的时候,那阵万籁俱静,吞纳了一些嘈杂的沉寂。
后来季苍兰回国的时候和符佟道别,符佟问他回去打算做点什么?
季苍兰说不知道,短暂地笑了一声,又说:“找点只能在夏天做的事情吧。”
在季苍兰这里,讨厌过秋天的符佟明白了一件事。
如果一个人讨厌某个季节,那他一定没有失去过某个季节。
没有在某个季节,偷偷地站在窗边,用眼睛贪婪地想要记住那个季节悄然到来时的所有变化,温度、雨滴雪落、风声带来的虫鸣鸟叫,以及那个季节到来时,落在枝头的第一缕晨光。
·
季苍兰进入冰淇淋店的时候,符佟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急忙追了进去。
在他付款的时候说:“我听他们说保险箱里有一个折纸。”
季苍兰接过冰淇淋的手滞了一下,但很快把甜筒握在手上,“嗯”了一声。
符佟快速说:“你把纸展开看看有没有东西。”
顿了顿,接着道:“Elie出狱的时候我就看到他一直在叠纸,觉得可能会——”
“不用了,”季苍兰舔了口冰淇淋的球,眉心皱了一瞬间,符佟以为他是被冰到了,听他继续说:“我不关心了。”
出了冰淇淋店后人多了起来,狭窄的巷子拥挤了人潮,推着他们朝反方向走去。
符佟在某刻惊讶地“哎呀”了一声,对着某个方向停住脚步,说:“我很久之前来过,还许愿希望年入百万,都忘记再回来还愿了。”
季苍兰没有说话,符佟从怀里掏出三个硬币,说:“灵得很,你要试试吗?”
他把最后一口冰淇淋咽下去,摇头:“我不信这些。”
因为即便再次回到罗马,他的愿望也不会实现了。
符佟倒是很热衷玄学,挤入人流间去许愿。
抛完三枚硬币后,才说:“我之前其实是随行Elie来罗马做生意的。”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下去:“他也许愿了,我还问他许了什么愿望。”
季苍兰声音很平静,像是随口一问,并没有放在心上:“他说什么?”
符佟苦笑着摇头,“他没告诉我,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在他话音出口的时候,身边的季苍兰忽然很痛苦地弓腰俯下身去,甚至痛苦到半跪在了地上。
一开始还没有很多人注意,是他第一声呕吐引起了路过人群的目光,关切地想要看看是否需要叫医生。
季苍兰没吃东西,即使吐出来,也是刚刚融化在胃里的冰淇淋甜水。
他吐得很严重,浑身颤抖不已,嘴里一直吐着酸水,脸颊疯狂抽搐着,姿势不得已变成了全跪,头深深蜷缩下去顶在膝头。
液体疾速倒流,胃酸腐蚀了喉管,带着奶油和糖的味道,但这股甜味太甜了,又太腻,让他痛苦地流出了鼻涕和眼泪,变得分外狼狈。
符佟吓了一大跳,急忙去扶他:“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
“没事……咳咳!”季苍兰很剧烈地咳嗽起来,吐完了冰淇淋之后只剩下干呕,借着符佟伸来的胳膊勉强站起身,又松开手。
“要不要去医院?”符佟看清他的脸很担心。
“没事,”季苍兰艰难地吞了口唾沫,抹走脸上的液体,嗓音嘶哑着说:“没事,我要回家了。”
“回家?”符佟说,“好,我扶你走。”
“不用,”季苍兰拒绝了,走在他前面,说:“我要回国了。”
符佟人傻了,脑子还没转过来:“啊?”
季苍兰就说话了:“我的西瓜还没卖完,我还有一车西瓜没卖完。”
他的背影消失在迎面拍来的人浪中,符佟动了动嘴唇,还是掏出了个电话。
很快就被接通,电话那头是他分外熟悉的声音。
重症监护室各种检测仪有条不紊又窒息感十足的滴音。
“是我,”他轻声问,“他醒了吗?”
“我有事要跟他说。”
·
季苍兰一个人推开门的时候Saffron愣了一下,下意识朝他身后看了一眼,问:“符佟呢?”
他却没说话,把门敞着。
Saffron明白了他的意思,顿了顿,走了出去,门应声关上。
季涵在睡午觉,季苍兰觉得很累,上床躺在他身边,蜷缩着把他护在怀里,像是还没把他生下来那样。
像一只飞回山林的鸟。
等他再次醒来已经是晚上了,给季涵吃了饭后,两个人又一起看书。
季涵看的是书,而季苍兰仍旧坐在窗下的椅子上,手里不断旋转着那朵纸花。
想了很久,在某片云遮挡月亮窥视的眼睛时,还是慢慢沿着纹路展开了。
这个过程中他的手指很稳,也很冷静,没有任何大的幅度。
最终一张满是折痕的白纸摊开在他面前。
“呱呱,”季苍兰很突然地站起身跟床上的季涵说,“爸爸要去洗个澡,你不要出去,有人敲门的话也不要开。”
季涵沉浸在书中的小世界,白软的小脸鼓了鼓,眨着大眼睛,乖乖点头。
季苍兰好像淋了一场大雨一样,迫不及待洗掉身上的脏污,争先恐后地进了浴室,脱了衣服,迈进花洒下开了水。
温软的水流抚在脸上,他和每一次洗澡一样。
关掉水;
洗发露、打泡;
沐浴露、揉搓身体;
再打开水,开始冲洗。
往常他洗澡只要十五分钟,但今天不一样,水声持续地响着。
明明才睡过一觉,但季苍兰已经觉得累了,他甚至没有力气抬起脚迈出浴室,或是抬起手,关掉水。
就像一张脆弱的纸,刚一沾水就被不大的水珠打落在地。
季苍兰抱着腿,曲着身体坐在温热的水流下,心脏鼓动着疼痛起来,因为太痛了,一直疼到了神经末梢,他快要窒息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医学上说:人在过度伤心的时候,全身的血管是收缩状态,心脏被压迫着,供血量减少,供氧也不足,所以才会出现心痛的感觉。但是这种疼痛并不是心脏本身的器质性疾病,而是由大脑传递的精神压迫。
但是季苍兰没有觉得悲伤。
他只是觉得眼眶里的水太重了,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季涵怀里窝着一本《火车大全》,看累了就揉揉眼睛,把书合起来。
一歪小脑袋,绵白的脸颊肉贴上季苍兰胳膊,软软地叫了一声:“爸爸。”
“累了吗?”季苍兰细长的手指帮他把柔顺的碎发捋到头顶,轻声问。
怀里毛茸茸的小脑袋摇了摇,安静地贴着,季苍兰把手抽出来让他靠进怀里,小臂轻柔地拍在圆鼓鼓的小肚皮上。
季涵有点困了,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声音渐弱下去,看着狭小的窗外,问:“我们什么时候到家呀?”
入夜后飞机上温度就低了下来,季苍兰帮他盖上了小毯子,弯腰在季涵额头上吻了一下,回答道:“很快的,你睡醒我们就到家了。”
季涵很可爱地说:“那我要快点醒来。”
季苍兰短暂地笑了一下,问他:“想家了吗?”
季涵翻过身来,仰头用闪亮亮的大眼睛和他对视,弯着眼睛笑起来:“想吃大西瓜。”
他也跟着淡淡弯起嘴角,眼睛上就轻轻摸来一只小手,在他眼角的黑痣上摸了摸。
季苍兰表情凝滞了一瞬间,很快回过神来,问:“怎么了?”
“爸爸不开心吗?”季涵这么问。
“爸爸——”
话音在嘴边顿住,季苍兰不敢和那双纯粹的眼睛对视,转了视线看向了窗外,那里除了满天的星星,只有一片的漆黑:“没有,爸爸没有不开心。”
季涵缩在他怀里睡着了,爸爸也没有骗他,等他一脚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季苍兰的怀里在去海关的路上排队。
他们重新回到了那个不大,但温馨的小家。
第二天一早季涵就销假被送去学校。
等送完他回家,季苍兰想起那车停在楼后的西瓜,估摸着已经坏得爬满了虫,急急忙忙绕过去,但脚步顿在了车前。
装了半车西瓜的三轮车上空无一物,别说虫子了,连虫卵也没有一个。
他顿了顿,鬼使神差地走到车前挡风棉布的口袋里一摸,皱皱巴巴的一沓钱,一共有564.7块,差不多就是他剩下那半车西瓜卖出去的价格。
手指半拳着,在最后一张百元大钞前,垫了一张纸,也皱皱巴巴的。背面还有广告,应该是从什么传单上撕下来的,龙飞凤舞地写了一句话——
天很热,吃了一个西瓜,留下瓜钱,找零等老板回来亲自给我吧
季苍兰忽然觉得有点想笑,下一刻也真的笑出了声。
紧紧捏着那一沓钱,立在原地,捂着眼睛笑了,泪随之被挤了出来。
哭得太用力,手心洇出汗来,伴随着泪水一同将那张崭新的前沾湿了。
闻炀已经死了,可是他就连呼吸的每一口空气中都能嗅到闻炀的味道。
·
十月份刚到,气温就像被弹弓射中翅膀的鹰,在无力的叫声中疾速坠落了。
瓜市全面崩盘,股民们都转投向火锅市。
季苍兰不得不换了另外一份工作,在申市市中心某家上市公司做起了保安。
他的履历投来的时候人事都愣了一下,确定这位先生真的是来应聘月薪六千的保安,而不是六万的私人保镖。
人事还特意把他列入面试名单,叫来人问了一下,为什么会选择来我们公司当保安。
季苍兰没想到他们已经正式到连保安都要这么正规的面试,想了想,还是很真诚地回答:“因为你们的保安亭是同工资里唯一一个可以开空调的。”
人事哑口无言,季苍兰被成功聘用,受到了份像模像样的offer。
他看到那封offer上正经地写着:恭喜您成功被聘请为我司A栋东门保安亭3号房保安,忽然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脱节现代社会太久,社会精英化已经精英到了保安吗?
就这样磕磕绊绊地,一晃又过去了一个月的时间。
申市发生了很多事,什么市民大会、市长连任、某五百强企业发生大火、某船舶公司高层人员变动……等等诸如此类的大事件,但都与季苍兰无关。
这天中午的时候,季苍兰正坐在保安亭里开着空调吃饭,窗玻璃突然被敲了两下。
他懒洋洋地嚼着嘴里的汉堡,慢吞吞咽下去,拉开窗户。
外面是一个送外卖的小哥,这一个月的时间已经和季苍兰很熟了,因为每次他来送外卖的时候季苍兰总会帮他的水壶里装满水。
今天也不例外,季苍兰帮他装好水,看到窗口上摆了一个外卖袋,指指眼前的外卖柜:“外卖放在柜子里。”
“不是,”外卖员摇摇头,说:“这上面的地址是送到B栋28层秘书办。”
“B栋?”季苍兰皱了下眉,B栋的外卖在另一边的入口,A、B两栋楼之间还有五分钟的脚程,很少会有B栋的外卖送到A栋来。
想着,他从手边的抽屉里拿出楼层册扫了一眼,说:“B栋28楼非公司职员不能入内。”
外卖员有点为难,他下一个单子快要到时间了:“可是……”
“给我吧,”季苍兰从他手里接过那个外卖,拎着开了门:“我帮你送上去。”
外卖小哥连声道谢,手机里传来不断催促的派单声,他捏着电瓶车把加速驶离。
昨夜下了一阵雨,今天一整天都冷飕飕的。虽然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不能沾染风寒,但这种温度对季苍兰来说仍旧有点难熬,他裹着发给保安的军大衣,在十一月的天气里,仍旧有点惹人注目。
进门就有别的保安把他含住,问要做什么。
一般来说,连保安都很少会踏足公司楼内。
季苍兰提了下手里的外卖,说有秘书办的外卖要送,就被放了进去。
公司闸机要刷卡,他的卡仅仅能刷开自己的小保安亭和厕所,他不得不再去找前台。
前台听到有秘书办的外卖,直接拨了个内线上去,放下电话后径直说:“放在这里吧,他们马上就下楼,正好能自己拿。”
季苍兰道了谢放下外卖就准备走。
这时候门口有几辆车驶来,缓缓停在了门口。
他微微蹙了下眉,看着旁边静止的人潮,身后的闸机被人刷开,一群衣着工整的高级社畜走了出来,被身后的前台叫住,说外卖在这里。
其中一个姑娘朝她俏皮地嘘了一声,小声说:“新boss来了,等等再来拿,先帮我收起来,一会儿请你喝奶茶。”
季苍兰脚步还没动,就站在前台旁边,听到她的话也顿了顿。
这时候出去肯定会和新老板撞个正着,他一个保安,还是老老实实避开为好。
门前一共停下了四辆车,但一般来说老板的车只有三辆,前后两车分别负责开路和断后,中间的车在最安全的位置行驶。
这个数量的不同让季苍兰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因为闻炀的习惯也是四辆车,他会坐在第二辆车里。
脑海里冒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就愣住了,眨眨眼想退到更隐蔽的地方,但还是想再多看一眼。
前一辆车上的保镖开门朝第二辆车走了过去。
一个穿黑呢风衣的中年男人走了下来,大厅里的职员立刻变得安静且静止。
这应该就是他们等的那个老板。
季苍兰收回了目光,心里有点空落落的,有一种隐秘的期待落空的茫然若失。
他在一种既明白闻炀已经死了,但却希望他还活着,可又知道这种希望很可能只是空想的煎熬中,无数次期待,又无数次失望。
季苍兰听到人群簇拥上前的脚步声,身体又往后缩了缩,想把自己完全遮挡在前方的一颗发财树后。
人潮在朝前走着,他逆流而下。
公司高层决策者的变动势必会影响公司内部员工,但新上任的董事长算得上仁慈,除去相对重要的财务部和秘书办,没有裁去任何人。
这让员工们纷纷松了一口气,带着感激的讨好,围聚在他身边问候。
新董事长说话很和善,让大家随意就好,不用这么大阵仗来迎接。
现在正是午休时间,大家都急着赶去吃饭,听他这么说,人潮立刻就松散了。
秘书办的人是专门下来接董事长的,他们是董事长提前带来的一整个全新团队,跟着汇报了当前的情况。
季苍兰这时候也跟着散去的人群往大门走去。
大厅里脚步很嘈杂,人声便显得更加清晰。
董事长指着自己身后跟着的一个男人,说:“小陈,带他去一下销售部,跟王总监说一下,这是上次我跟他说的人。”
“哎好,”小陈被董事长点名,应了一声朝他指着的方向看过去,目光呆滞了。
身后跟着的男人很高,像混血一样,又帅又高。
她差点一句,卧槽好帅就蹦跶出来,及时憋了回去,专业性十足地职业微笑:“我带你去17楼销售部。”
对方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点了下头。
他们才刚刚走出去几步,还没有过闸机,董事长就低声问了下:“大厅空调是不是给的不够?”
几个秘书办的人从来没关心过这么细致的问题,连连对视,油滑地说:“一会儿让他们再调高一点。”
新董事长“嗯”了一声,对公司上上下下都很关切:“我看那个保安好像挺冷的,跟他们说给保安室的空调也打开。”
众人的视线这才循着大厅里的保安扫量过去,小陈也跟着转身,带着她身后那个空降的销售经理也微微侧了一下,一眼就扫到了斜横着朝大门走去了一个裹着军大衣的保安。
季苍兰因为之前的职业,对视线的凝聚总会有些敏感,再加上他们的距离也不是很远,这种视线探来的感觉就异常明显。
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愣在了原地。
“闻……”季苍兰张了下嘴唇,甚至不敢发出第二个字。
几个秘书先是被这个保安转过头来的脸惊艳了一下,很快暗中对了下视线,都有点疑惑。
因为那个保安好像哭了。
很安静地在哭,甚至都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有两股透明的眼泪顺着细瘦的脸颊滑了下来。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身后一阵急切的脚步声风一样冲了出去。
等视线落定的时候,才发现是新来的那个混血帅哥,似乎是和保安认识,匆匆跑了过去。
两个人不知道说了点什么,声音不是很高,但从他们的角度来看,正对着脸的保安表情有点激动,一直小声又快速地说着什么。
混血帅哥伸手抓住保安的肩,被挣脱,两个人像是吵架了,保安转身就要往门外走,又被他拉住。
这时候保安说的声音大了些,让他们听得一清二楚:“放开我。”
他又在挣脱被钳制着的手腕,用了很大的力气,手腕被脱开。
那边的动静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连董事长都皱眉望过去。
秘书办的几个人在心里为帅哥祈祷,刚上班第一天就在董事长面前出岔子,工作难保啊帅哥。
保安说完话就继续抬步要走,还是被人从后面拉住。
他一甩胳膊,回过身。
“啪——”
大厅在这声脆响中震地有声。
要是眼神会发说话,这时候整个大厅已经被“卧槽”这两个字吵得振聋发聩。
闻炀偏着脸,他皮肤本来就更偏向白种人,肉眼可见地印了一个发红的掌印,僵在原地,久久没有动。
季苍兰声音变得颤抖,每说一个字都发出艰难的喘息,字字浸血:“我以为你死了闻炀,我他妈的以为我把你杀了!我每天晚上做梦都能梦到自己朝你开枪,你知道这一个多月我是怎么过的吗?!我他妈的都在想要不要跟你一起死了!”
“你现在金蝉脱壳了,你自由了,你来找我跟我说你没死,”他脸颊上的薄肉抖了抖,泪水已经把衣领洇出湿痕,在某刻忍不住呜咽,但还是硬生生吞了下去,简短又快速地说:“我恨你,闻炀。”
说完这句话,他就抹走了脸上的泪,面无表情地飞速走了出去。
背后是被冷冷的阳光照得反光耀眼的写字楼。
闻炀用一场由他一枪嗡鸣的假死,得到了崭新的人生,而季苍兰一个人则带着所有的过往退回了那个仅有两平方的保安亭。
季苍兰回去的时候,桌上的汉堡还是温热的。
他麻木地重复着咀嚼、吞咽的动作,望着车流涌动的繁华街市发呆。
“笃笃。”
侧面的窗玻璃又被敲响了。
季苍兰一言不发地转头。
窗玻璃上贴了一张放大的木偶,有人在后面捏着匹诺曹的手臂朝他摇了摇,低声问:“你不是想我亲自把这个送给他吗?”
他敲了窗户后就一直在外面等着,没有要离开的打算。
季苍兰咽下最后一口汉堡,接了热水喝了几口,就有雨点打落下来。
天气预报说,接下来三天都会出现局部地区降雨。
雨下着,没有要停的迹象,渐渐大了起来。
雨快要连成线的时候,窗玻璃被拉开了一半。
闻炀从匹诺曹后面探出了半张脸,他之前染过的黑发被铅灰替代,头发更长了一些,背在脑后,完整露出了锋利的眉骨和深邃的眼窝。
季苍兰声音寡淡,没有任何表情,冷着视线:“不需要。”
闻炀知道他在生气,唇平成了一字,不再像之前一样踩着季苍兰在他这里近乎没有的底线,肆无忌惮地得寸进尺,把脸缩了回去,藏在木偶身后。
季苍兰动了下垂摆在桌面的手臂,觉得他应该知难而退了,重新把窗户关上,坐正了身体。
“笃笃。”
窗玻璃很快又被敲响。
季苍兰很烦,但那阵敲窗的声音持续不断地响起,生气地偏过脸去:“干什么?!”
“匹诺曹好想变成人,和自己爱的人光明正大地牵手。”
贴在窗上的长鼻子木偶动了手臂,在眼睛上做出一个擦眼泪的动作,很可怜的样子,戴了帽子的木头脑袋,跟着垂了下去,抑扬顿挫的声音:“匹诺曹太坏了,坏到街上的每个人都不喜欢他,每个人都讨厌他,只有这个人才会傻乎乎地来爱他。”
“匹诺曹知道他心里没法抛弃一些东西,接受自己爱上一个很坏、很坏的木偶。匹诺曹也知道他想尽了一切办法,试图找到一个完美的解,但是他做不到。匹诺曹是人尽皆知的坏人,他却只有一个人,可是他又想让那些好人都知道,匹诺曹也是有一点点好的,这一点好足以弥补匹诺曹在他心里的不好。在这样的煎熬里,他让自己变得更加痛苦。”
木偶的两只手合起来,画了个爱心的形状,又碎成两半:“匹诺曹想问问他,知不知道自己晚上做梦的时候会哭呢?”
季苍兰声音顿了顿,皱起眉来,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我不想知道,也不没有时间听你讲童话故事,你快点回去上班吧,不要给我惹麻烦。”
木偶却没有动,往里伸了伸手,但是没有被赶出去,故作天真的声音继续道:“那他知不知道自己哭的时候还会说“对不起”呢?”
季苍兰不再搭理他,小口抿起热水。
窗外的台阶上有脚步落下,渐大的雨打湿了闻炀露在房檐下的脊背和头发,水珠沿着发丝一点点坠落,眉梢也滑下雨滴,深刻了幽邃的瞳仁。
他从匹诺曹身后再次露出了半张脸,但手指仍旧捏着木偶的手臂,木偶的两个小手拳起来,在眼睛下转动两下,做出一个很委屈的表情,声音回复了原先的低沉,一字一顿地问:“你会原谅匹诺曹吗?”
季苍兰已经被气笑了,“咚”地一声把水杯放在桌子上,热水溅在手背上也没有眨眼,转过头,反问道:“闻炀,能不能不要再讲这么幼稚的故事了?美人鱼也好,木偶也好,你是不是把我当傻子啊?”
木偶的头垂了下去。
季苍兰动了动嘴角,还是没忍住,情绪产生了浮动:“你带我上船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你弟弟告诉Saffron船上有炸弹了是不是,但是你什么都没有跟我说,你像什么事都不知道一样,让我一直觉得你真的还打算卖最后一批货,我的担心,我的害怕,你全都当看不到。你的生气、你的开心、你的难过,你的所有情绪都是装给我看的,你演得太好了,你是不是觉得看我像狗一样被你溜着,低声下气地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你□□很好笑啊?!”
“那两个月里你的病都是演给我看的吗?我像提线木偶一样被你吊着,你生气了我害怕,你开心了我就跟着高兴,你是不是觉得耍我很得意啊?你被我用刀捅的时候,失血过多时候的喊声也都是演的?”季苍兰落在腿上的手用力拳起来,有点颤抖:“还是你根本就没有病?在里面的时候你就想到了今天这一步是不是?”
“你中枪——”他毫无预兆地抬起头,眼瞳里布满了血丝,蓄了水,视线没有任何神采,哽咽了一下,像是迫近了真相,从喉咙里挤出断断续续的话,艰难又颤动:“你中枪也是……假的吗?你穿了防弹衣?还是放了血包?”
“没有……”闻炀嗓音嘶哑地开口,身子压住窗口,倾身伸手想要碰到他的脸,被冷不丁躲开。
季苍兰用力的转动让身下的木椅发出一声狞叫,他随着惯性差点摔下去,扶着桌子站起来,从心脏发出的震颤迅速蔓延了全身,一滴泪眨了下来,人有点木木地,低声问:“你是在报复我吗?一切都是报复吗?”
他的世界好像在一个微不可查的谎言被戳破后,轰然崩塌了。
灰烬纷纷扬扬洒下来,他几乎无法呼吸,那些勉强挺立的地上好像轻轻一口气就能彻底倒下。
季苍兰僵硬地站在原地,很小声地说了一句话。
木偶一下被丢到了桌子上,门被人从外面拉开,闻炀冲了进来,一把抱住他,头垂弓在他耳边,声音发起抖:“没有骗你,也没有想报复你,我真的生病了。”
季苍兰垂在身侧的手在他手臂的禁锢里开始挣扎,第一滴眼泪落下后,眼眶中的水珠再也抑制不住地陪着呜咽滑落,没有停过,重复着刚才的那句话,越来越大声:“你逼我朝你心脏开枪……”
“对不起,baby。”
有温热的水珠打湿季苍兰的脖颈,闻炀死死抱着他,像是两棵合抱而生,根枝缠绕的树,再也无法分开,哑声一遍遍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闻炀!你逼我朝你心脏开枪啊!!!”
他怎么可能不悲伤呢?
他已经伤心到心脏都要裂开了,没有人能和他一样痛了,他亲手杀死了自己最爱的人啊……
闻炀的葬礼季苍兰没有参加。
不是不接受闻炀的死,而且接受太快,明白即使去了也没有任何意义。
不过是面对着一个装满了的棺材,接受恸哭的送别,被埋进土里,压在地下。
闻炀死了。
季苍兰还没有完全拥有过,就失去了。
他还好好活着,但他的心已经跟着死去了。
闻炀下葬的那天,季苍兰坐在窗边里望着月亮,过去十一年的点点滴滴在眼前呼啸而过。
在模糊的视线中,他想,如果真的有平行宇宙,那亿亿万个世界里,会不会有一个世界的今天,是某个季苍兰和某个闻炀的婚礼呢?
季苍兰举着那张折痕无数的纸,遮住了月亮,映出那行细小的字:别恨我,他难得笑起来。
“新婚快乐。”
他在月光下,真心地祝祷着。
祝福这对新人有个幸福美满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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