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李梭梭在浴室洗澡,刚关水,就听到外面“咚——”的一声。
听着是骨头磕地的声音。
“在哥?”他着急,裤子都没穿好,急忙单腿蹦着出去。
看见周在正坐在地板上,两条腿绞在一起,左手撑地支撑起上身,右手在饭桌下摸着什么。
“没事,我就捡个东西,坐着够不着。”周在回头看他,笑了笑道。
他保持着那个别扭的姿势,往桌底探身子,又拖着腿往里爬。
皮肤和大理石地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周在腿红了一片,李梭梭看着都疼,蹲下拦他:“我的哥啊,皮快给您磨破了,捡啥啊这么急,您喊我一声成吗?”
周在终于捡到那个小圆瓶,拎着腿往身前一甩,看了看说:“这不没破吗?唬我呢。”
“帮我把轮椅推过来,”周在指了指身后,用手调整了下自己的坐姿,看着李梭梭慌手慌脚的模样,“别那么紧张,我腿不疼,没感觉。”
“就怕你摔着了都不知道,”李梭梭把轮椅手刹拉好,扶着,“您这种操作太生猛了。”
“过奖过奖,下次再给你展示几招。”周在把瓶子递给他,握住扶手,依靠双手的力量把整个身体拖上轮椅。
他昂着头,脖子都在用力,青筋暴起,双腿如同软泥挂在身下,一下一下在地上蹭着,丝毫使不上力气。
李梭梭侧过头,他知道不能去帮,在哥多傲骨一人啊,这会过去太伤人自尊。甚至不忍去看。
印象中周在从来是美丽从容的,哪怕坐在轮椅上。而眼下目睹他的不堪仿佛亵渎一般。
周在没这么想。他是残疾人,这就是自己的生活方式。最普通的、最正常的,像吃饭睡觉一样习以为常的。
“不至于吧,”周在看他闭眼的模样笑了,“别人晕针你晕我?”
“是啊,晕得心里难受,”李梭梭直球选手,也没打算藏着,蹲在他跟前,摸摸周在的膝盖,“多疼啊在哥,以后别这样好吗?”
周在低头,笑了一下。没继续说什么,喊李梭梭过去坐沙发上。
李梭梭不懂,刚刚那笑,是什么意思?开心?感动?
“蹄子,”周在拍拍自己大腿,拧开小圆瓶,一股刺鼻的药材味,“抬上来。”
啊??
不等李梭梭拧巴,周在抓起他的小腿放自己膝上。
周在把药油倒在手心,搓热了往他脚踝抹。他的手法很轻,细长的指尖一圈一圈打着转,很慢很柔。李梭梭看得出他格外小心,怕弄疼自己,与方才扔腿的粗暴操作判若两人。
李梭梭想,其实在哥会不会……是个完美主义者?喜欢完美无缺的东西,不允许白玉有微瑕。这种人对自己要求严格乃至严苛,总觉得还不够好,不肯善待自己。他们也许能获得很高的成就,但一定活得很累。
“周在,你很好。”李梭梭冷不丁冒出来一句,格外真挚。
他手上的动作停住,看了眼李梭梭,笑道:“谢谢,我知道。”
我靠!这什么自信的语气,配上嘴角咧到后脑勺的笑容,让李梭梭觉得自己刚才百分百是有病。
“这什么啊?好臭!”李梭梭指着小圆瓶,没好气地嚷着,以掩饰尴尬。
“屎。”周在温和地说,手又伸进小圆罐,“再嚷给你小嘴抹上。”
周在递给他,说:“记住了,七天一个疗程,睡前擦。”
“知道了。”李梭梭推他去厕所洗手。
周在打开水龙头,按了好几下洗手液,狠狠搓泡。
泰国买的药膏,臭是真的臭,效果也是真的好。以前都是靠它熬过一个个赛季的。
“里奇把音乐发过来了,过几天腿好了,就开始练长节目吧。”周在透过镜子看身后的李梭梭。
水哗哗流着,他没回话。
“怎么了?”周在看他沉着脸。
“在哥。”李梭梭喊他,想说什么,又长叹口气,靠在门上。
“其实我试过四周。”他低头看脚,“背着你偷偷练的。”
“我知道。”周在抬头,耐心地等他说。
“本来想给你个惊喜的,”李梭梭抓了抓头发,声音带着嘶哑,“但我现在发现我跳不了。”
“我试了很多方法,拼尽全力练,还是不行,”他表情痛苦,看向周在,“在哥,我会不会永远就卡这了?”
他在害怕。
周在懂这种感觉。害怕自己天赋到头了,担心自己其实并不是这块料。
所有专业选手都要过这一关。
走到这,再也不可能出现商业冰场里那样碾压式的胜利。世界赛场各国运动员神仙打架,每个人四周跳都信手拈来。
自己会是他们其中一员吗?又凭借什么在里面占据一席之地?
李梭梭想,他一个山沟沟爬出来的孩子,混迹于街头小巷、火锅店电子厂,真的比国际赛场上那些花滑世家,从小培养的小孩更有天赋吗?
周在把轮椅转过来,面对他:“听着,自由滑我已经编好了,《肖邦降e大调夜曲》。是四周跳的节目。”
“五个四周。”
李梭梭汗毛都立起来了。
“现役男单没人能滑的难度。这是为你而编的,李梭梭。”
周在坐在轮椅上,笑着看他。
李梭梭觉得这个男人在发光。分明坐在那,却总有股不可言说的豪气。一种王者的气场。
……
回到房间,周在把门反锁,没有开灯,耳机里放着《肖邦降e大调夜曲》。
对一个瘫子来说,编舞不是容易的事。
周在已经不记得腿是怎么走路的,但他永远不会忘记滑冰。
第一个音符响起,右腿蹬冰,指尖划破空气,经过二位手,衔接三位手,舒展延伸至七位手,一个优雅的圆弧。
左脚外刃转三,换刃,重心移至右脚外刃,随着呼吸的节奏,身体沉降,屈膝下蹲,接后压步。
开始加速。
冰面的寒气掠过脸庞,冰刀“擦擦”的声音,整个世界被拉成横线。
左脚点冰,起跳。
空中高飘远的四周,随着一声清脆的响,稳稳落冰。
脚下的冰刀灵动自如,随着他在冰面起起落落,旋转、跳跃,像风、像光,自由穿梭。
少年的眼眸澄澈而干净,他的旋转、跳跃、滑行,每一处都彰显可怕的实力。如神俯瞰世间般,他是纯白战场的主宰。
这是名为周在的时代。
……
一袭蓝衣旋转着,绽放着,在万众瞩目下,雷鸣的掌声响起,聚光灯照耀下,他在冰场中央,开出最美的花。
曲终。
他抬头,看见漫天的玫瑰雨。
他睁眼,看见空荡的房间。
周在还是微笑着。
他张开手,在没有观众,没有欢呼,没有光亮的漫长黑夜,鞠躬,行礼。为他的自由滑划上句号。
他划着轮椅去开灯,发现什么卡住了。
周在低头才看见自己脚掉下踏板,挡在轮子前。袜子松松垮垮,一半挂在脚尖,一半在地上。
他看见自己萎缩的小腿肌肉和水肿的双脚,深知一切已经结束了。
耳边突然响起那句“周在,你很好。”
心头涌起暖意,思绪逐渐飘远,等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嘴角不知何时扬起了微笑。
周在愣住,提醒自己,不可以。
他永远被困在这了,但李梭梭的人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