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苏州的路上,周隽青倒想起过那么一次莽山奇遇。被他救下的采药女姐妹俩,出言无状早就该死的强盗头子,叫作地灵参的发光萝卜,凶恶难缠的赤红巨蟒……这些他都想起过。
自然,周隽青亦想起过谢存真。
身手不凡仗义相助,行事认死理,丝毫不懂得变通的谢存真。这人还不爱笑,老冷着张脸。
虽然不时嫌弃甚至恼火,但周隽青确实打心眼里佩服他。
试想,生死关头有人从天而降救了你,就算此人说话再不中听,但他可是身手不凡而且还救了你啊。这份恩,周隽青总觉得没还清。
都说修道中人不染红尘,他观谢存真言行,的确不像喜好金银之人。那送金银便太俗气,容易叫对方误会自己。思来想去,周隽青修书回京,让亲爹去拂云观多捐些香火钱,若是可行,帮着修缮几座道观更好。
仅仅如此当然不够。周隽青当时还特意吩咐小二留间上房,至少留到谢存真离开为止。
至于那颗红色珍珠嘛……先前在莽山里留下,如今正好派上用场。道士也修行,总不会讨厌天灵地宝吧?
谢存真绞尽脑汁地还恩情,想着想着,没来由地觉得闹心。
这般欠人情实在麻烦,千万别后会有期,他要绕着谢存真走才对!
…
苏州城中。
雪白骏马奔过,大街上扬起一阵夹杂着飘雪的尘雾。除夕节前人正热闹,颂音坊里弹琴的姑娘们撇下客人,纷纷趴到阑干前张望。百姓们亦伸长脖子去看——那少年郎头戴红翡银蚕抹额,内着青绸锦裳,肩上还系着一身鲜艳夺目的孔雀翎披氅。这样的好衣好马,再配上一副好容貌,确是传闻中那位贵人。
“是卢太守府上的小少爷啊!”
“回来得如此张扬!果真和传闻中一般,是个挥金如土的纨绔子弟……”
周隽青装聋作哑的功夫相当熟练,对这些个闲言碎语置若罔闻。他一路骑马至卢府门前,尚未下马,门房就扭头冲府里大喊:“表少爷回来啦!!!”
随着话音,府中涌出乌泱泱一片人。
这下没法装聋,周隽青被迫听着耳边一句又一句的“表少爷”,直吵得他耳朵疼。
一群人闹哄哄地跑到马前,也不知是拽是扶,总之,周隽青跌跌撞撞地下了马。
“闹闹哄哄的像什么样子。隽青被你们挡着,叫我怎么看?”
卢夫人的语气略显不快。她在府中威信极高,甫一开口,下人们即刻如鸟兽散。
耳边的叽叽喳喳消失,周隽青挪开捂着耳朵的手,笑眯眯地对着面前衣着华贵的妇人躬身一拜:“今年来晚了,小姑别见怪。”
“又说生分话。”卢夫人瞪他一眼,佯作不满:“明明应的是冬月就到,马上都除夕了,若非我写信催你,还不肯回来吧?”
卢夫人说罢,朝身旁挽着她的婢女摆摆手,示意其退下。
“我可不敢!”周隽青赔笑,上前替了婢女的位置,搀着卢夫人往里走。
“月儿表妹呢?以前我来,她可是第一个蹦出来的。今天怎么不见人影?总不会真生我的气吧。”
“没那回事。是这妮子最近贪睡,老不爱出房门。算算时候,如今才到巳时初,要等她醒还早得很呢。”卢夫人掩袖半遮住脸,眼下分明寒冬腊月的天,她却吵着热。
“咱们走快些。今天日头大,热得很。”
周隽青闻言微怔。此时天空中浓云蔽日,一点阳光也无。连呵口气都是冷的,哪里会热?
而卢夫人虽然嘴上说着热,脸色却是十足的苍白。再看府上诸人,不论管家门房还是家仆婢女,俱是脸色苍白,精神气瞧着不好。
周隽青有些担忧,“小姑近来身体如何?我瞧您气色不大好,可有请过大夫?”
“王大夫瞧过,说是气血不足的小毛病,吃点药膳大补即可。说来也怪,今年一入冬,咱们府上的人竟然都犯起困来……尤其是月儿那丫头。”
卢夫人嘀咕几句“真怪”,但没多想。毕竟除了犯困易乏,众人并未出现其他异状。她便以为真如大夫所言,气血不足而已。
“这么多人,全是气血不足?”周隽青心中犯疑,怀疑大夫诊脉时敷衍了事。
“王大夫是这么说的。他给府上看病看了好些年,医术没的说,人也老实。隽青你就放心吧。”卢夫人不在意地笑笑,“要真是大毛病,也不止犯困怕晒吧?”
“还是小心为上……”
周隽青的话被人打断——“干娘回来啦?我熬了姜汤,您暖暖身子吧。”
少女的清秀面容染上黑漆漆灶灰,身上的干净衣裙也沦落至面目全非。她为姜汤在厨房里忙活好一阵,因此弄脏了脸和衣裳。
头回在卢府里看见生面孔,对方对小姑的称呼还是“干娘”。周隽青压下心头那阵被人打断的不悦,乖巧安静地望向卢夫人,等着她介绍。
“这是乔莹,我刚认的干女儿。”卢夫人笑着走到少女身旁,本想亲近地拉过她的手,余光却瞥见她手上的脏灰。
“……”卢夫人的动作硬生生止住,顿了顿才道:“阿莹比月儿长几岁,做姐妹正好。来,阿莹,干娘带你认认人。”卢夫人朝周隽青看去,温和道:“这是我侄儿,月儿的表哥。你与月儿一样,也喊他一声表哥。”
“使不得使不得。”乔莹惶恐摇头,甚至后退几步,一副受惊模样。“既然是干娘您的侄子,那身份肯定不一般。我出身低微,不敢攀表少爷的亲戚……”
周隽青注意到自家小姑的表情不太高兴。也是,小姑不喜旁人忤逆。这位新来的便宜表妹多少有点没眼色……罢了,还得他来解围。
“既然是小姑认的干女儿,又和月儿做着姐妹,那的确该叫我一声表哥。”周隽青笑了笑,尽力让自己显得友善,“还是说,阿莹表妹不乐意?”
乔莹慌张否认,实在不知所措,只得低声应好。卢夫人见她不再抗拒,满意地笑起来。周隽青则顺着小姑的意,陪着她们东拉西扯闲聊许久,好不容易得到恩准,迅速脱身离开。
走远后,他拽了个眼熟的下人询问。
“说说,怎么回事。”
“三月前夫人去灵泉观敬香,回来的途中下起暴雨,山上砸下落石,惊走了马匹,马车也坏了……幸亏乔小姐路过,从马车里救起夫人。夫人感激乔小姐,怜惜她孤苦无依,就认她做干女儿。平日里住在府上,乔小姐的吃穿用度与大小姐相差无几。”
倒和小姑说的一样。途中遇险,巧遇好心人搭救,出于感谢便把救命恩人带进府里认作干女儿。
而这救命恩人还恰好是个父母早亡,无依无靠的可怜孤女。
“该查的都查过吗?”周隽青随手拢了拢披氅,问话的同时往内院走。
“回表少爷,打一开始老爷就查过,并没疑处。”
姑父素来谨慎,看来是自己多虑。周隽青放下心,又问:“月儿有没有因为这事儿闹脾气?”
“乔小姐刚住进来时,大小姐确实闹过一阵。但乔小姐是个好脾气,总哄着大小姐,后来时日一长,大小姐便不再闹了。”
下人说到此处偷笑起来。却是不知分寸,无意间犯了忌讳,说了几句不该说的玩笑话:“两位小姐关系亲厚,好似亲姐妹,府上是又多了一位大小姐。”
周隽青倏地抬眼望过去,神情似笑非笑:“什么叫作‘又多了一位大小姐’?府里除了月儿以外,再没有别的大小姐。你最好认清楚自己伺候的主子是谁。”
“表少爷!是我多嘴,我不该……我,我该罚!”
响亮的巴掌声回荡在院落,那下人毫不犹豫地掌掴起自己的脸。没打几下,脸已经肿成猪头。然而周隽青不喊停,他手上动作就不敢停。
周世子一眼没看,懒懒地打完哈欠后皱眉制止:“好难看。你滚吧。”
下人是真真切切地惧怕。表少爷的性子和夫人像,外表和善,内里傲慢。
卢夫人如今已收敛许多,早些年的手段……那才真是吓人。仅他知道的便有曾下令活活打死过府上贪墨的账房先生这一桩。虽说是账房犯错在先,但一不过堂,二不上报官府,就那样活活打死……下人每每想起,总免不了心惊胆寒。
他如何作想,周隽青半点不在意。周家人总是如此,只对放在眼里的人认真对待,可若不曾放在眼里……那即便横死在眼前,也不过是多看几眼。
打发走下人,周隽青本想去给许久未见的小表妹赔个不是。只是走近了瞧见卢月臻的闺房紧闭,问了婢女才知,原来小表妹贪睡至今,仍未起床。
表妹没起床,小姑在挑绣样,姑父又在太守衙门办公。至于便宜表妹……听说平日里最喜钻研厨艺,这会儿又进了厨房煲汤。周隽青和她不熟,当然,也没有什么想要相熟的想法。
周隽青正苦恼找不着人解闷时,乔莹端着一盅热汤,悄无声息靠近。
“表哥?”乔莹轻轻唤他一声,话说得极为体贴:“天冷,不如喝点汤暖暖身子?我亲手炖的鸽子汤,按王大夫的方子,多放了阿胶和枸杞。已经差人给干娘和月儿妹妹送过去,就差表哥你了。”
她走路没声响,就这样突然到了面前,把周隽青吓了一跳。短暂愣神过后,周隽青端详乔莹几眼,觉得奇怪。
以他的耳力,哪怕再怎么走神发呆,也不至于听不见旁人走路的声响,何况对方还是个不会轻功的弱女子。
算了,许是赶路太累,弄得心烦,一时没注意而已。周隽青揉揉眉心,并未多想。
他道过谢,转头吩咐下人先把鸽子汤端回房。他没什么心情和乔莹说话,随口寒暄几句,就匆忙回房换了身不太惹眼的衣裳。
至于那盅鸽子汤……瞧着太过寡淡无味,周隽青没兴趣吃。
他出府闲逛,苏州城如往年一般,没多少变化。乐坊的琴声笛声混着临近茶楼的说书声,街上处处是小贩的吆喝叫卖,偶尔夹杂几句西域行商口中叽哩呱啦的讨价还价。
怪的是,他闲逛时发现府外要比府内暖和不少。唔,小姑真该来外头看看,老闷在府里可没意思。
后来在路上多瞧了几眼茶楼,被店小二连拉带拽地忽悠进去。实际是小二看周隽青面熟,记起他是卢太守内侄,且素来出手阔绰。做生意的,哪里肯放过宰肥羊的机会。
周隽青不计较这个。他淡定坐下,点了一壶好茶,听大堂里的说书先生讲时兴话本。待到喝完半壶茶,周隽青起身离开,心情很好地遂了小二的愿,撂下一锭沉甸甸的雪花银充作茶钱。
…
卢月臻睡到午时三刻才悠悠转醒,醒来第一件事便是询问自家表哥是否回来。得到肯定答复后,她匆匆梳洗,急不可耐地跑去找周隽青。
周隽青如往常般哄着她,见她无精打采,以为是刚睡醒没精神。略作思索,从背后拿出一盒八宝糕,如他所料,卢月臻看见糕点后欢欢喜喜得很。
“一品斋这个月的八宝糕不是已经供完了?表哥,你如何买到的?”小姑娘虽然嘴上忙着吃糕点,但一点不闲,边吃边问。
周隽青摸摸她的头,目光柔和:“用不着买。听说我回了苏州,一品斋马上差人送了好几十盒八宝糕过来。都给你吃,好不好?”
“哇!”卢月臻睁大眼睛,感动不已,“我这个月的八宝糕刚刚吃完,谢谢表哥忍痛割爱!”
苏州一品斋的珍品八宝糕,每月只出七十盒。这七十盒糕点拿钱买不到,只供给苏州的达官显贵。卢府上下,只卢太守卢夫人与卢月臻有资格享用,而他们三人加起来,每月也仅能拿到二十盒。
乔莹虽是卢夫人的干女儿,但一品斋对于苏州的达官显贵究竟是哪些人,心中有数得很。是以,自乔莹进府至今,一品斋还未给卢府添送过八宝糕。
周隽青则不可相提并论。小世子虽非苏州的达官显贵,却是京城的皇亲国戚。不仅是小世子,更是国舅爷。一品斋不敢怠慢,更不敢得罪。
卢月臻吃着糕点,起初倒挺高兴,但没过多久就垂头丧气起来。
“怎么了?为什么不开心?”周隽青大为困惑。
耳边是卢月臻忧心忡忡问道:“府里的大家都说,现在娘亲最喜欢阿莹姐姐……表哥,这是真的吗?娘亲以后,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周隽青微微愣神,他没想到小表妹会为这种绝无可能的事情烦忧。更没想到卢府竟有这样口无遮拦、不懂规矩的下人。
他颇感好笑,又怕笑出声来惹恼小表妹,只能憋着笑开解她:“哪个下人敢说这种话?你要是再听见,就把他们通通赶出府。好啦好啦,月儿你不用多想 ,乔莹跟你怎么可能一样呢?你吃的八宝糕,是一品斋每月只供七十盒的珍品,乔莹能吃到吗?你穿的明光罗锦,是西夜富商送给姑父的礼物,乔莹能穿吗?”
讲这些时,周隽青的神情漫不经心。
“亲疏有别,尊卑有别,你才是小姑唯一的亲女儿。至于乔莹?外人而已。若她当真惹你不快,你就挑个空闲时候,去小姑面前哭一场。我保证,不出一个时辰,她肯定从府里消失。”
要何等傲慢,才能说出此等言论?然而周隽青丝毫不觉有问题。对着外人,他既傲慢又冷漠,这是周世子行走江湖两年仍改不掉的致命毛病。
从前,康国公教他“为自身为周家谋前途”,周宛君教他“权势之益”,于是教来教去,周隽青长成与至亲相似之人。
乃至于他用来开解卢月臻的话都带着周家人一脉相承的傲慢。
“这样低微的人,没资格和你比。还是笑一笑吧,开心些……嗯?”话音戛然而止,周隽青面上忽露惊疑。
小表妹是何时睡着的?
原来卢月臻之所以不吵不闹地听着,是因为不知何时起,她呼呼大睡过去。虽然睡着,但她左手还握着半块八宝糕,嘴边亦留有糕点残渣。
吃着东西都能睡着?周隽青哭笑不得。
婢女将卢月臻扶回屋后,周隽青要来几本话本,全为打发时间。眼下正值午时末,没过多久,卢太守赶回府。
这位面相威严,声望颇高的长辈对待同僚与属下皆是正言厉色,但对待亲眷倒十分宽和。刚见面,卢太守连饭都顾不得吃,一个劲地追问周隽青这些时日过得如何,嘘寒问暖程度不比卢夫人差。
周隽青讲一些,瞒一些。许多事并不适合讲出来,譬如在黑店里和店掌柜打起来,譬如莽山的一连串奇遇。他不愿惹来卢太守担忧,更因为卢太守和卢夫人迥然不同。
周家人对道士普遍较有好感。卢夫人喜欢到道观敬香祈愿,周隽青的娘亲在世时常带家人往道观跑,周宛君似乎也算认可“清修以积德”的说法。因着以上几人,连带周隽青也对道士观感不错
卢太守和卢夫人相比则可谓天差地别。同世上的大部分儒生一样,卢太守坚持认为,道士都是只会说大话的骗子,长生不老得道成仙更属无稽之谈。
周隽青捡了些能说的告诉卢太守。不过来不及讲完,卢太守就因公务繁忙离去。周隽青无甚意见,反正叙旧不急于一时。
往后几天,百姓们在苏州各处见到卢太守府上的表少爷。不论人们看向周隽青的目光是鄙夷是艳羡还是惋惜,他通通当作没看见。每天四处闲逛,兴致来时打马游街赏花听曲,累时便回卢府用膳歇息。时间一晃,都把年节给过完了。
除去暗中托人捎往京城的一封家信以外,周隽青再无别的忧事。
辞旧迎新,周隽青站在卢府的大门口陪卢月臻放鞭炮。建昭四年……不对,过了年节,该算是新一年。
建昭五年的岁首,他过得不错。
暂时没了,等我缓几天再来更。说起来小周实在团宠呢(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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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逢亲自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