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吃过午饭,太阳短暂地出来了一会儿,很快便被一层层厚重的铅云盖住。傍晚时分,天空又飘起了小雪,细细的雪沫子悠哉悠哉地往下飘落,好像从天而降的轻薄鸭绒。
冬日天黑得早,放学也早,走读的学生早早就回了家。扫了眼聚集在教室后面的火炉旁聚精会神写作业的孩子们,闫杏将视线收了回来,双手虚虚拢在嘴边对着玻璃哈气,无聊地在玻璃上写字。她刚写完白雪纷纷何所似,正准备写撒盐空中差可拟的时候似乎瞧见雪地里有一个晃动的影子正朝着她这边来。不过这人怎么瞅着有点儿像邹苑梅。闫杏抬手揉了揉眼睛,又在玻璃上哈出更多的水汽,将玻璃擦出一片干净明亮的地方来。
不用等她确认,门口处已经传来笃笃的敲门声了。闫杏起身去开门,看到衣服上、脸上、头上都落满雪花的邹苑梅,忙伸手为她拍打身上的落雪,担心道:“下着雪,小梅怎么来了?是家里有什么事儿吗?”
邹苑梅没有动,任由闫杏将她前身上的碎雪全部拍除,这才变戏法似地从身后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红色塑料袋递到闫杏眼前,“老师,这是给你的。”
闫杏打算去拍邹苑梅背后雪的手忽然顿住,转而去接她递来的东西,疑惑问道;“这是什么?”
邹苑梅冲闫杏笑了笑,“老师您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闫杏看了眼誓死保守秘密的邹苑梅,只能满脸疑惑地打开红色塑料袋,一双手工做的棉靴赫然出现在眼前。棉靴整体是用棕红色的绒布做成的,鞋底用了橡胶,鞋子里面还垫了一双毛茸茸的鞋垫子,一看就很暖和。这种鞋子,闫杏上小学的时候经常穿。到了初中,母亲邹苑梅就没做给她了,就再也没穿过了。
“小梅啊,老师不需要,你拿回去吧。”闫杏将红色塑料袋重新系上,递给邹苑梅。
邹苑梅背着手往后退了一步,“可是老师你今天鞋子都没怎么干过,一定是没带棉鞋。”
很明显吗?闫杏心里想。她藏在鞋子里的脚趾缩了缩,上一次这么尴尬还是在机场,为了赶飞机她穿了一双脚趾破洞的袜子。
“那老师也不能要。”闫杏坚定地把鞋子往邹苑梅的方向推了推。
“老师您就收下吧,不然我妈会说我的。”邹苑梅又往后退了一步,直到脊背紧紧贴住墙面,“我妈妈说如果送不出去,就不让我回家了。”
很好,她现在都学会威胁人了!闫杏看着仅仅到她胸部的邹苑梅,“你\妈妈不会的。”
邹苑梅没料到闫杏压根就不吃这一套,巴掌大的小脸上有些尬色,但还是强词夺理道:“那也不行,反正老师您今天必须得收下!”
“我……”
“老师您就收下吧!”
闫杏侧身向声音的源头看去,以梁猛为首的同学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闫杏立马板起一张脸,神情严肃地看着教室后面聚着的一群学生,“瞎起什么哄,快去写作业。”
“老师,就收下吧……”
见此情形,闫杏只能拿出身为老师的威严了,“谁再说话,就抄课文了啊。”
学生也不吃这一套,梁猛嬉皮笑脸地回道:“闫老师最好了,才不会罚我们抄课文嘞。老师,你就收下吧。今天如果不是邹苑梅来给您送棉鞋,我都要回家让俺娘做一双送你了。”
闫杏心里有种名为感动的情愫在涌动。这样的场景,恐怕是每一个当老师的都梦寐以求的吧。在闫杏十几年如一日的上学时光中,很不幸,她没遇到过这样的老师,但幸运的是也没遇到特别不负责任的老师。闫杏不知道一个好的老师的标准是什么,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做一个好老师,她只能按照自己最期待的好老师的模样去做。现在,似乎,好像,她做到了。
有了皮猴子梁猛打头阵,其他学生也跟着起哄。村里的孩子虽然有时候营养跟不上,但风里来雨里去,倒是锻炼了一身健壮的体魄,尤其是那嗓门,一个学校就没几个小的。闫杏的嗓音被一浪一浪的声音压过,直到她说出同意收下的话,那些声浪才如退潮般落了下去。
“下次告诉你\妈妈,不要再给老师做这些了。”闫杏抚摸着邹苑梅的鬓角叮嘱道,又向教室后面转了转身子,颇为无奈地说道,“还有你们也是。”
自打上次去了杨小荷家里给她塞了点儿钱后,杨小荷隔三差五便让邹苑梅给闫杏带些东西来,其他学生也是这样。闫杏虽打心眼里欢喜,但她也不想因此而造成孩子们和他们家长的负担。
“好好好,俺们下次一定不会了!”梁猛拍着胸\脯保证。
闫杏瞪了梁猛一眼,“梁猛同学说话可算话?”
梁猛嘿嘿一笑,黢黑的小手抓了抓脑壳,“这个就不一定了。”
闫杏就知道是这样,只能语重心长地说道:“你们爸爸妈妈都不容易,老师不希望因为我而给你们的爸爸妈妈造成不必要的负担。而且老师教书也是有工资的,教书的活儿多少是比你们爸爸妈妈干的活儿轻松一些。所以老师希望大家以后不要再从家里给老师带东西了,老师如果缺什么会用钱去买的。”
“老师,这不是负担。”邹苑梅缓缓眨了眨眼睛,一脸认真地看着闫杏继续说道,“因为老师你对我们好,所以我们才想着对你好。而且我妈妈说,这也值不了几个钱。”
“对啊,对啊!”
“邹苑梅说得对!”
“就是,就是!”
附和声又起,闫杏总算是体会到什么叫做甜蜜的负担了。她无奈地抬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老师知道这是你们的心意,既然知道就不必拘泥于形式。”
闫杏顿了片刻,才续上话头,“大家现在年纪还小,有的人不喜欢上学,老师带着大家一起去山上拾柴火,那部分不喜欢上学的同学可能就觉得这才是我喜欢的老师。有的人喜欢上学,老师关心她的功课,指导她的学业,她可能就觉得这才是她喜欢的老师。这两者同学喜欢的老师不一样,我们能说前一种是好老师而后一种是坏老师吗?或者两者反过来。”
学生们异口同声回答道:“当然不能!”
闫杏满意地听着孩子们的回答,继续道:“这只不过是因为老师的一些行为符合了你们的心理期待罢了,如果我只知道带着大家一块儿玩,等到你们长大后看到别人因为学业有成而过上好的生活,那时候你们会不会怨恨老师。如果我天天让大家学习,把大家搞得精疲力尽,大家都对我心生怨怼,但大家最后都考上好的学校,在人生道路上取得成功,那时候再回首或许会感谢当初对你严厉的老师。这两种老师,同学们觉得更喜欢哪一种呢?”
邹苑梅微微侧着脑袋思考了会儿,脆生生地回道:“老师,为什么一定要在很严厉的老师和很宽松的老师之间选择呢?为什么不能选择一个既严厉又温和的老师呢?”
邹苑梅的话让还在纠结的梁猛惊醒,他大声道:“对啊,哪有分得这样开的人。反正我谁也不选,我选闫老师。闫老师平日上课很严肃,尤其是抽我背书的时候,但闫老师也很温柔,会带着我们一起去山上捡柴火,会在下雪的早晨主动生火虽然没烧着,会给我们买护手霜,会让我们晚上早点儿回去睡觉。我们既不喜欢严肃古板的老师,也不喜欢不负责任的老师,我们只喜欢闫老师。”
夸她就好好夸,干嘛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偏要说她没烧着火那回事,本来只有四年级的同学知道,现在好了所有住宿生都知道了,明天估计全校都知道了。闫杏心底默默白了梁猛一眼,这孩子说话的艺术水平有待提升。不过他说的话,的确在理,这世上哪有那样界限分明的人。
“好好好,停停停!”闫杏抬手制止越来越大的声音,“都让你们带偏题了。”
叹了口气,闫杏回归到之前的话题上,“老师明白大家对我的喜欢,但老师希望大家能把这份喜欢留存在心底。等到大家将来事业有成的那一天,如果我们还有缘再见的话,那时大家靠着自己的能力再将心意表露\出来也不迟。眼下,老师只希望大家能够好好学习,也希望老师可以不辜负大家的期待,保持住大家对我的喜欢的同时也让咱们同学通过学习拥有更好的未来。”
一语毕,台下陷入短暂的沉默。身边的邹苑梅扯了扯闫杏的衣角,眼神坚定地望着闫杏,“老师,我一定会好好读书,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
“我也一定会有出息的……”
“我也是……”
声浪此起彼伏,看来今晚注定不能安静了。时间已然被浪费了,索性不如将剩下的时间变得更有意义些。闫杏牵着邹苑梅的手向后走去,“我看大家现在也没什么兴致学习了,我们今晚就搞一个围炉夜话?”
“好!!!”一听说不用学习,梁猛简直要举双手双脚赞同了。
“方才大家都说将来自己一定会有出息的,那老师想请大家谈谈自己将来的理想。”闫杏缓缓扫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梁猛身上,“梁猛同学先来吧,刚刚就属你的声音最大。”
“啊?我啊!”梁猛指了指自己,瘪瘪嘴,作思考状,忽而一指指天,“我将来想当警察!”
在梁猛滔滔不绝又充满气势的畅想中,其余人也被调动起来,纷纷打开话匣子。待到大家都说完了,闫杏将目光投射在旁边的邹苑梅身上,问道:“那小梅呢,将来想做什么?”
“我……我还没想好……”
闫杏温柔地笑着,抬手摸了摸邹苑梅脑袋,“没关系,你可以在以后的日子中慢慢想。”
后面众人又说了会儿话,闫杏叮嘱孩子们早些休息,自己则送邹苑梅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