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冬的第一场雪下得很大。
夜半时分,窗外呼呼的北风疯狂地朝地面上一切事物发动攻击。干枯的树枝被狂风折断,噼里啪啦地往地上掉,随后又被狂风裹挟着飞起。树枝拍打房子的声音将熟睡中的闫杏惊醒,听着外面怒号的风声,闫杏将头往被子深处埋了埋,随即沉重的睡意袭来,闫杏再次睡着。
电铃又罢工了,叫醒东寨村小学的是钟声。
刚从被子里探了个脑袋的闫杏立马被屋子里的寒气惊到,残存的睡意彻底没有了。脑中一番天人交战后,闫杏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始一层一层套衣服,直到将自己裹成一个圆滚滚的球。
甫一推门,靠在门板上雪先一步倒了进来,落在闫杏脚面上。她今日穿的是双低口的鞋,雪沫子一下子就从脚踝处渗了进去,闫杏猛的一个激灵,忙不迭地甩脚,企图将雪从脚里甩出去。雪花刚一接触她的皮肤,就晕成一团水渍,在她的袜子上显现着。
今日原就比平日起得晚了些,这会儿就更没功夫换一双袜子了。更何况,借着雪光,闫杏扫了一眼地面上的积雪,真厚啊。就算换了一双新袜子,走到教室也是要被雪浸\湿的,与其这样,不如不换,还省了一双袜子。
用力紧了紧衣服,闫杏头也不回地迈了出去,她怕自己一犹豫就不想出门了。脚刚一落地,刺骨的寒意从脚踝处迅速向上蔓延,闫杏感觉自己的天灵盖都透着一股飕飕的冷意。她想过雪可能会很厚,但没想过会这么厚。在她小时候,东寨村冬天还是经常会下雪的,但也都是小雪,顶多刚刚没过鞋面。现在倒好,一晚上的雪就直接到了脚脖子上面。
长痛不如短痛,反正无论如何鞋子都是要湿的,闫杏一闭眼一咬牙,一口气冲到教室。到了室内,总算是好了一点儿。闫杏搓了搓自己被冻僵的耳朵和脸颊,稍微缓和过来,就马不停蹄地去教室后面烧火炉。冬日下雪,学生就不需要出早操\了,生火的工作闫杏就主动承担了。
一逢下雪天阴雨天,这炉子就似乎格外难烧。闫杏烧了两次,都没烧着,反而把教室里弄得乌烟瘴气,闫杏自己也被呛得眼泪汪汪。闫杏一脸歉疚地看着班上背书的同学,立马弯下腰准备开始第三次生火。
“老师,我来吧,今天本来就该我生火。”
闫杏用小臂捂着口鼻,头也不回道:“不用,你去读书吧,老师自己可以的。”
“下雪天这炉子本来就不好烧,还是我……来吧……”
闫杏听着邹苑梅可以压制的咳嗽声,最后还是放弃坚持自己生火的想法,“那就麻烦我们的小梅同学了。”
在闫杏手里怎么都生不起的火,在邹苑梅手里一次就生起来。闫杏讪讪笑着,“小梅同学真厉害,老师应该像你学习生火的技巧。”
火生起来了,教室里的烟气少了许多,温度也上来了。
邹苑梅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回道:“其实也没什么技巧,就是做得多了就会了。”
这话让闫杏更加局促起来,她只能打发邹苑梅赶快回去背书。
温暖的火炉烤得闫杏前胸滚烫滚烫的,后背又冰凉冰凉的。她只能时不时地换一换方向,以使自己翻烤均匀。方才被冻得没有知觉的脚也在火炉边慢慢回温,似是想起什么,闫杏弯下腰,从空隙处往前面看去。只见每个人脚下的地面都有一小滩湿\漉漉的水渍。
闫杏起身,用力地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先停下背书,“同学们,大家搬着凳子都坐到火炉边上来。”
话音刚落下,以梁猛为首的几个男孩子就大声喊道:“谢谢老师……”
其他人的声音渐渐起来,闫杏笑得眉眼弯弯。高兴归高兴,闫杏连忙伸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小声点。皮猴子梁猛立马朝着大家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又朝闫杏挤眉弄眼炫耀自己的功劳。闫杏笑着对大家招手,低声道:“动作轻点儿。”
大家有样学样,搬着凳子轻手轻脚地往火炉边上凑。没一会儿,并不宽敞的教室后面就挤满了人。幸亏当初往教室里放炉子的时候,闫杏就动员大家把课桌往前挪一挪摆得挤一些,不然今天还真有可能坐不下。
梁猛看着站在桌子中间空出的过道上,连忙站了起来,“老师,你坐我这里。”
闫杏笑着摆摆手,“不用,你快坐下读书。”
两人又扯皮了一会儿,梁猛才放弃。闫杏看了看坐在里圈的女生,又看了看非要坐在外圈的男生,叮嘱道:“大家注意安全,可别烤着烤着就睡着了。”
又在后面盯了会儿,闫杏始终不放心,就对梁猛招了招手。得到示意的梁猛马上放下书屁颠儿屁颠儿的跑过来,“啥事啊?老师。”
“老师交给你一项光荣而伟大的任务,你愿不愿意接受?”
一听说是光荣而伟大的任务,梁猛一下子来了精神,适才还微微侧耳偏向闫杏那边的身体一下子回正,目光炯炯地直视着闫杏的眼睛,挺着胸\脯回道:“我愿意。”
闫杏被梁猛过于严肃认真的表情和肢体动作逗得想发笑,但她必须忍住,继续装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来,“老师再问你,能不能保证完成任务?”
梁猛也不管任务究竟是什么,只觉得在那么多同学里面闫杏谁也不喊,只单独叫他出来,一定是什么很了不起的任务。这种莫名的自豪感占据着他的头脑使他几乎没有思考就说出了和上一个问题一样的答案。
闫杏清了清嗓子,避免自己一开口就发笑,“老师需要你悄悄观察同学们烤火的状态,一旦发现有人想要睡觉,就立马提醒他,这你做得到吗?”
梁猛是出了名的皮猴子,书是一看见就头疼的,树是爬得嗖嗖的。掏鸟蛋、摸鱼、抓螃蟹这样的事情对于梁猛来说是家常便饭。他的身上仿佛安了一个弹簧,到哪里都是闲不住的,尤其是上课。每次一坐到课桌前,没几分钟,梁猛就要摸\摸这个摸\摸那个。
闫杏才来教书的时候,校长就跟她讲过班级里每一个孩子的大致情况。校长对于大多数孩子都是几句话就带过了,唯独对于梁猛,说了足足三分钟。闫杏一到班上来,果不其然发现梁猛的确精力旺盛到一刻也闲不下来。虽是如此,可闫杏观察了几天,发现梁猛除了有多动症以外也没什么大的毛病,就没再刻意留意他,反而偶尔会点名要求梁猛去干一些小活。一开始闫杏还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毕竟这是连校长都头疼的孩子。后来闫杏发现梁猛不仅毫无怨言,还十分乐意去做干活。
看到梁猛,闫杏就想起来上学时她的老师曾说过的一句话,没有教不会的小孩儿,只有不认真教的老师。对于闫杏来讲,她并不是专业的老师,也不是师范专业毕业的,或许她达不到教会所有小孩儿的标准,但她愿意静下心来发现每一个孩子的闪光点。
“老师你就放心吧!”梁猛挺直的胸\脯又往前送了送。
闫杏冲梁猛眨了眨眼睛,“老师也相信你,快回去吧!”
在暖和的屋子里呆久了,猛地一出去,闫杏脑瓜子被扑面而来的北风刮得嗡嗡的,“鬼冷的天……”
“毛老师,你也出来扫雪啊?”闫杏拿起靠在墙角的大扫把,猫着腰小步跑到正在扫雪的毛亭月身边。
“你不也是吗?”听到声音,毛亭月直起身子。
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随后分开,默默扫起雪来。
冬天一到,闫杏就特意去小卖店买了几罐猪油做的护手霜。但班上孩子们的手指还是冻的冻,裂的裂。没办法,这些孩子回到家后要做家务、要做农活、要照顾弟弟妹妹、要做饭、要洗衣服,他们的手被冻伤冻裂是无可避免的事情。
后来家家户户基本上都有了洗衣机,大冬天不需要在冰水里洗衣服了,但一直到高中上学前,闫杏的手都没好过。那时候,不仅手上长了冻疮,就连大\腿上也长了红红的冻疮。好多年没长的冻疮,如今又长了回来。闫杏看着红彤彤肿\胀胀的手指,自嘲似地笑了笑,她这也算是重回旧时路了。
昨夜的雪虽下得大,幸好今早起来的时候已经停了,不然只她两人恐怕扫不完从教室到食堂这一片地面上的积雪。
闫杏立起扫把,大大咧咧地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等她擦完汗,看到毛亭月也望着她。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又笑了笑,闫杏一边用拳头锤着自己的腰,一边感慨道:“我的老腰啊。”
“小孩子哪里来的腰。”毛亭月笑着打趣道。
“我都二十几岁了,哪里还是小孩子。”
“那也大不到哪里去。”
“哇,老师……”从教室里出来的学生看到已经清扫干净的地面,忍不住发出惊呼声。
梁猛小跑着过来,“老师,你们咋偷偷出来扫雪,应该叫上我的。”
闫杏本想摸\摸梁猛的小脑瓜安慰一下他,但又想着自己这会儿手太冰了,伸\出去的手转而落在梁猛肩上,“梁猛同学,保证同学安全的任务也很重要呀。”
梁猛撇撇嘴,比起这,他还是想出来扫雪。
闫杏温和地笑了笑,“快去食堂打饭吧。老师答应你,下次一定带你一起出来扫雪。”
得到满意的承诺,梁猛这才欢欢喜喜地去食堂打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