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州城大街人声鼎沸,耳边喧嚣却仿佛戛然而止。
圆头厚底长靴包裹着来人修长的小腿,他脸庞棱角分明,眼睛却又大又圆,琥珀色的瞳孔,眼波含情,是一双湿润的狗狗眼。
身着青色丝绸竹纹深衣,暗纹腰封勾勒着劲瘦的腰身,宽肩窄腰,身姿孔武有力,通身气派,端的是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许锄和许禾两个副将紧跟身后。
不是江欲归是谁?
魏枝蔓见此情景,心下一松。
江欲归来救场了,事情总算不是那么糟糕,可他是怎么知道自己来医馆了呢,长信宫有内鬼?
江欲归挡在魏枝蔓身前,神色淡然,语调却如淬了冰般,“你可知我家娘子是谁?”
魏枝蔓看着她宽阔的后背,不合时宜的想到,虎背蜂腰螳螂腿,这身材不愧是武将。
她神色幽深,方才那一点不快一扫而光,充满侵略性的目光锁定江欲归的后背。
受原著的影响,她初见江欲归时觉得这人绝非善类,现在相处起来,竟觉得他这脾气相貌都对胃口,简直就是长在她的审美点上。
魏枝蔓心中升起几分感激,纵使她不喜欢躲在别人身后,也不得不承认,若是没了江欲归,她估计就要夹着尾巴,灰溜溜离开了。
江欲归保住了她的颜面,于情于理,当表谢意,当然,长信宫的内鬼还是要抓的,总不能让旁人对她的事情了如指掌,她心中不安。
江欲归声线与以往并无区别,魏枝蔓看不到他的脸,却能清楚的感觉到,他不开心了。
江欲归气势不凡,那病人颇有自知之明,犯怵了,却还是梗着脖子不甘示弱,“她,她谁啊?”
他警惕的看着江欲归,身子不由自主的后仰。
但凡江欲归凯旋,陛下皆特许红绸铺路,游街归来,万人空巷,只为见他一面。
因此,锦州城的百姓基本上都认得这张脸,这病人孤陋寡闻,不代表所有人都孤陋寡闻。
不消片刻,便有人认出了江欲归,指着他的侧影,“这,这是江太傅啊!”
一片哗然,稀稀拉拉跪倒一片,一眼过去,只能看到密密麻麻垂下人头。
一旁的孙大夫如梦初醒,风儿似得闪过来,扯着那病人,与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太傅来此,有何吩咐?”
他的喉咙上下滚动,背后冷汗津津。
便是再愚蠢,也能猜出这女子身份不简单了,江欲归垂眸,琥珀色的眼睛如潭水,映不出任何东西。
许锄许禾一女一男,穿得像照镜子一般。许禾身着劲装中气十足,斥道:“尔等对惠德公主无礼,该当何罪。”
这惊骇的言论再次把人吓了一大跳,惠德公主恶名远扬,他们方才竟敢这般戏耍嘲弄,不可谓不怕。
窝在母亲怀里的孩童蹦出几声泣音,哭了起来,母亲身子猛地一抖,紧紧抱着孩子,憔悴的脸上露出几分不安局促,“乖乖,别哭。”
她恐惧的看了一眼馆内,腾出一只手捂住了孩子的嘴。
聒噪的百姓一个比一个安分沉默,噤若寒蝉,压抑的气氛愈发浓郁。
孙大夫一咬牙,“惠德公主又如何,公主便可以肆意扯谎,耽误旁人治病,扰乱秩序吗。”
依照惠德之前的行事方式,他肯定活不了,干脆破罐子破摔。
若是惠德与丫鬟二人前来,未带任何侍卫,他们自是不惧。
两个女人能掀起什么风浪,受了辱也不敢往外说,可她身后站着个煞神江欲归,这便不得不怕了。
至于先前坊间流传出来的,惠德公主妙手回春医治皇帝,巧用奇方医治将士一类的言论,压根没几个人信,大多抱着嗤之以鼻的怀疑态度。
反倒是她那些个风流情史更可信。
魏枝蔓默不作声的观察,轻轻拍了拍思序的手背。这姑娘没见过这样的阵仗,想必是吓坏了。
现在的情形不容乐观,她原本的计划是先去几个医馆,问问病人的情况,再找个地方支个小摊给人看病。
谁知道世事无常天意难测,叫她碰到了这么一档子事,魏枝蔓知道自己冲动了,她也有点后悔。
她后悔打乱计划试图救一个不相信她实力的人,但下次碰到这样的事,她估计还是会管。
事已至此,还是尽量缩小影响,此事就算了,不追究任何人,兴许还能留个好印象。
魏枝蔓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扯了扯江欲归的衣袖,温热的指腹擦过银制护腕,留下丝丝凉气,“多谢太傅前来解围,不知者无罪,我不想再追究。”
她这话说的大度,然原主先前用力过猛,刁蛮的印象深入人心。
百姓面面相觑,不知信了几分。孙大夫怔了几秒,重重冷哼一声,明摆着不信。
江欲归感觉到她的动作,侧过头看向她,脸是淡漠的,琥珀色的瞳孔眼波流转,端的是眉目含情,若是不认得他的人见到,定会认为这是个温婉良人,“好。”
魏枝蔓莞尔一笑,从江欲归身后走了出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孙大夫,“延误病情的,当真是我吗?”
她不卑不亢,丝毫没有诊错脉的尴尬羞耻。
孙大夫攥紧了拳头,从脖子红到脸颊,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人群中便溢出了一道焦急的女声。
“孩子,孩子你怎么了!别吓阿母。”
捂住孩子嘴的女人如今一脸焦急,沧桑的脸庞满是无助,碎发飘扬,荆钗布衣。
她怀里的孩子脸涨的通红,活像猴屁股,张着小嘴艰难的呼吸。
这么一副凄惨的画面,却无一人抬头,孙大夫继续道:“强词夺理!”
跟他讲理无异于对牛弹琴,魏枝蔓丢下一句失陪,拂袖离去。
转眼间,一道淡紫色的身影穿过水泄不通的人群,在女人身边站定,紫藤花的馨香随着她俯下身子越来越近。
魏枝蔓细声细语的说道:“别担心,别闷着孩子,给我看看。”
天助我也,现在出来,既可以救人,又可以洗白,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妇人抬起头来,手足无措的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里面的孙大夫,似乎是想让更有名的孙大夫来帮他,倒是要让她失望了,孙大夫如今自身难保。
魏枝蔓看出了她的想法,不说话,等待妇人动作。
经历了良久的思想斗争,妇人战战兢兢的,将孩子凑近她,魏枝蔓也不墨迹,将盖着婴儿面部的包被往下拉了一点,婴儿的脸终于完全暴露在魏枝蔓眼前。
她烧的很厉害,小小的身子触手滚烫,呼出的气似乎都变成了白烟。
不妙,这么小的孩子,被这么烧都要烧傻了。
魏枝蔓忙掀开她的眼皮看了看,一片雪白。婴儿不住的流鼻涕,面颊消瘦,精神萎靡,面色不振。
锦州城是整个魏国最为繁华之地,还能有条件这么差的孩子,不由得让她想起了当初在孤儿院讨生活,吃不饱穿不暖,只能捡别人剩下来的衣服穿的自己。
魏枝蔓心中已然有了大概的猜测,问道:“这孩子平时食欲怎么样?”
妇人垂下头,抿了抿干燥起皮的嘴唇,开口时声音沙哑如刮破的窗户,“不太好,她吃不了什么,这两天喂了点粥,但她吃了就吐。”
说到后面,她的眼泪止不住,如断了线的珠子倾泻而下。
魏枝蔓有了猜测,继续道:“是不是最近总哭?”
妇人哽咽着连连点头。
魏枝蔓心下了然了,婴儿不会说话,表达不满和难受的方式就是哭。
高烧不退,精神萎靡,食欲不振,烦躁不安,这好似是水痘前期。
她继续把婴儿的襁褓往下拉,淡黄色的小胸膛上赫然是同刚才那男人一般无二的斑疹,一个接着一个,看得人生理不适。
《小儿药证直诀疮疹候》有言:疮疹证,此天行之病也,肝为水疱,以泪出如水,其色清水。
水痘传染力极强,传播范围广,好发于儿童,毕竟儿童抵抗力弱,免疫力低下,这估计就是为什么大批患者聚集医馆的原因了。
他们把这病当火邪治,却不知道火邪入体和水痘的治疗方法完全不同。
治疗水痘可以使用抗生素,止痒药物,配制需要时间。
如今情况紧急,魏枝蔓对思序说道:“思序,我给你个方子,你快些去堂里抓,银子若是不够你便先垫着,回宫后我补给你。”
这孩子烧的厉害,得有38度左右,再烧下去非酿成大祸不可。
思序毫不犹豫点了点头。
魏枝蔓出手大方,每月都会赏下人不少银子,金瓜子一抓一大把,她们手里攒下了数目可观的小金库,买个药绰绰有余。
魏枝蔓说道:“金银花 10g、连翘 10g、竹叶 6g、荆芥穗 6g、牛蒡子 6g、后下3g、桔梗 6g、淡豆豉 6g、芦根 10g、甘草 3g。”
水痘初期,风热轻症,这方子具有疏风清热,解毒利湿的功效。
“若瘙痒明显,可加蝉蜕、地肤子等祛风止痒;若疱疹较多,可加紫草、大青叶等清热解毒。”
妇人半信半疑,轻轻说了句:“草民谢公主。”
如今这孩子情况危险,还是进医馆歇着吧。
魏枝蔓想到这一层,看向孙大夫,又看了看江欲归。
不待江欲归动作,孙大夫留意到她的目光,也没把客人往外赶,不情不愿的说道:“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