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让他喜爱又厌恶的大山。
有时他能想起山中潺潺的流水,灌木中藏着的浆果,树上帅气的独角仙,还有树木沙沙与他交流的声音。
有时他能想起走到学校满脚泥泞破了洞的布鞋,被拿走一年农作物被欠款又无能为力的爷爷奶奶,还有靠天吃饭的那种无力与焦虑。
他为了走出大山,手指变形结出厚厚的老茧,双眼熬到深夜模糊却又硬撑着睁开,情绪全随成绩而变化。
可大学毕业后,一回首又是个新的起点。
研究生已读不起了。
于是随波逐流又去拼,以命和健康换钱。
有的人用命换的钱不过微薄,有的人用命换的钱还算值得。
反正年轻人的巅峰期不过几年,想干也干不长。
到时带着钱回去将家里的老房子修一修,再考个家附近的编或教师,就回去给爷爷奶奶养老尽孝。
至于爷爷奶奶这两年时间能不能等起,他不能想也不敢想。
以至于他当初听到消息时大脑一片空白,连接下来要做的事大部分都是别人提醒才做的。
回家后的后事也是由亲戚们和来的好友帮忙,奶奶虽然伤心但做事也有条不紊。
只有自己,好像单独被隔绝在了玻璃里面,过得浑浑噩噩,身边的事情都是模糊不清的。
在奶奶发现端倪告诉他时,他心里充满了窃喜、愧疚,他时不时地去偷看偷听,觉得一直这样也不错。
直到某一天睡觉时他被“你想让你爷爷永世不得超生吗”这句话惊醒,就像是清醒的他对卑劣的他说的,他在唾弃他的感情,也在批判他的行为。
那天醒来后他什么也没想,坐在床上发呆到太阳升起,便一早起来去山上的寺庙。
看到爷爷,与他交谈后,纪波仁这才后知后觉,感觉到身体的疲累,神经一直紧绷着,心就像一个涨大到马上要破的气球。
这些情绪终于有了一个发泄的口子,于是一发不可收拾,悲伤、后悔、自责、自我厌弃、渴望得到原谅等情绪瞬间汹涌而出。
他的身体和灵魂都在哭泣,眼泪越流越凶,就像正在拧干的毛巾要将身体中最后的水分排出去。
爷爷,爷爷,我好后悔啊。
我后悔于一定要让村子里看到自己有出息,让村里闲言碎语的人闭嘴,让你们挺直腰杆有面子。
想象中的未来美好画面一直像个胡萝卜吊在前面,让我不惜舍弃现在的很多重要东西。
可回头想想当时太过偏执,未来怎能弥补现在,就算毕业就回去又如何?
我可以帮你们劈柴烧火,帮你们犁地种菜,就算有人说我们,我们也可以吵回去,三个人总会比两个人幸福。
爷爷最后这几年我都没陪在你身边,你会怪我吗?你会不会觉得我不孝?
他感觉自己好像疯了,又是磕头又是扇自己巴掌,嘴里含含糊糊不知道在说什么,直到被制住后便失去了意识。
纪波仁的力气很大,老和尚被打了几下才牢牢抱住他,没想到他的身体反而一下子瘫软下来,便换了个姿势扛着。
爷爷满脸心疼,刚才也没怎么反应过来,现在小胳膊小腿的也不知道怎么制止怎么帮忙,自己孙子受伤就受伤了,也不能让这个孩子因此受伤啊。
他们一起回去了纪波仁的爷爷奶奶家,老和尚将他放在床上,笃定地说道:“这两天他得生病了。”
老和尚一语成谶,都没隔天,纪波仁当天晚上就发起了高烧,第二天仍迷迷糊糊,于是老和尚又在山下待了两天直到纪波仁清醒。
这回舒韶逸先讲述他们认为的纪爷爷附身在他身上的原因,“纪爷爷去世的那天,我看到了他的灵魂……”
舒韶逸发现自己能看到灵魂的时候,也是村里有人去世的那天,他不经意看到那个人的灵魂从身体里冒出来,眷恋地看了亲人一眼,便沉入地底消失不见。
接下来几次看到的灵魂仍是如此。
只有纪爷爷是他看到的例外,他能看出他的犹豫,但最终他还是留下来了。
在纪波仁还没回来的那几天,纪爷爷在他老伴身边寸步不离,但想做什么也什么都做不了,说话也无人听得见。
舒韶逸能看得见,却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多少能猜出他的意图。之前受过这家人的照顾,便顺着他的意图帮了几次忙。
于是纪仲男也开始在舒韶逸周围徘徊。
“等纪波仁回来后纪爷爷也没有重入轮回的想法,而因为长期逗留人间,纪爷爷开始畸变扭曲。”
连纪爷爷也不知道他当时变成了什么模样,于是舒韶逸开始描述,“先是五官开始扭曲,眼睛变成了黑洞,嘴巴萎缩消失不见……”但这些不是变化最大的,变化最大的是他多长了几只手。
那几只手从肩胛处长出,莹白细长,其比例更像蜘蛛腿。与此同时,他也拥有了影响现实的能力。
舒韶逸看向纪波仁和来照顾他的奶奶,“所以一开始的饭不是我来做的。”
那时的舒韶逸看到纪爷爷的变化是羡慕甚至是怨的,原来人死亡后鬼魂一段时间不离开人间竟也变得能同生前一样和亲人生活。
他的爷爷奶奶离开得也太过果决。
可接下来他的想法就变了。
鬼魂不能在阳光下出现,鸡猫狗对鬼魂的存在变得更敏锐,鸡鸣会伤到鬼魂,而猫咪和狗的恐吓声也会将鬼魂驱赶走。
而鬼魂也会越来越失去神智。
纪爷爷刚开始还会做家务,在晚上给他的老伴盖被子;后来做饭时分不清调料和用量,有时呆呆地握着扫帚也不知道该干什么。
他愈来愈静默,就如同雕塑,迟早被所有人遗忘,也将自己遗忘。
舒韶逸看到了鬼魂强留人间的代价,他透过纪爷爷也看到了自己的爷爷,不禁心如刀绞。
人在人间,魂归地府。他一定要想办法让纪爷爷回归原来的状态。
他想,纪爷爷的异变之处主要就是那几个胳膊,要是将胳膊怼回去或是拔下来他是不是就能变为正常。
他站在凳子上去够他的胳膊,但是摸不到,手穿过胳膊,就如同穿过了光影。
身体和鬼魂不在一个维度,大概只有灵魂才能碰到鬼魂。
在舒韶逸处于放空状态时,他总能感觉到灵魂在身体里静静流淌,有时他会突然觉得这具身体很陌生,他觉得自己应该是一只猫、一只鸟或者是一位古人。
有时候灵魂会让他看到一个画面,有时候灵魂会在梦里让他体验一个片段。
灵魂就如同他的另一个感官,从他的身体里延伸出来感受着世界。
他看着那几根细长的手臂,当做自己的目标,然后灵魂冲着一个方向延长,将手臂拔了下来。
不止手臂,还有其他少量异变的地方,薄薄的,就好像蜕的一层皮。
纪仲男也因此恢复了生前的模样去了地府,而异变的部分则和舒韶逸的灵魂混合在了一起。
“所以你懂了吧,我这不是附身,而是你爷爷的执念,一小部分的灵魂。”纪爷爷对着纪波仁说道:“我也不会存在多久了。”
纪波仁的眼泪又流下来了,这意味着他要接受与爷爷的最终分别,他眼睛里带着恳求,嘴巴动了动想说什么但还是将话咽了下去。
“多照顾你奶奶,别那么拼,只要你自己快乐健康就好。我也不求你结婚、生孩子,只要你少受苦就行。要是有余力的话,帮我照顾一下这个孩子,他帮了我很多忙,是个好孩子。”
接着他转向奶奶,“老伴儿,咱们好不容易熬到了这时候,少费心,多想享几年清福。等再轮回,又要劳碌一辈子了。所以别着急,我在下面等你,我想多看看你悠闲的日子。”
奶奶也老泪纵横。
接下来他沉寂了下去,无论两人再怎么呼喊也不再出声,独留舒韶逸当场手足无措。
舒韶逸知晓纪爷爷的疲累,毕竟是残缺的一点灵魂,他的出现还要依赖他的能量,这导致他自己本身吃得多,睡得时间也长。而他也知道纪爷爷最渴望的是沉眠,现在他应该睡了过去。
所以在纪波仁问他爷爷是否消失的时候,舒韶逸给了他否定的回答,看他半信半疑还给他演示。
一部分灵魂从他的肩胛处伸出来变成了细长莹白的胳膊,他先用胳膊将自己撑起来,然后用胳膊抓上房梁开始荡来荡去,顺便做了做家务。
但在奶奶和纪波仁看来,舒韶逸先是凭空升起来,之后诡异地快速移动,锅碗瓢盆和扫帚也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
看着鬼气森森,鬼影幢幢。
奶奶身体开始细微颤抖,纪波仁虚弱的身体受不住刺激翻了一个白眼晕了过去。
舒韶逸立刻消停下来,站回地上,感觉自己又做了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