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相 第1章 被附身的孩子

鸟儿啼叫，树木幽深，空气清新。

纪波仁将塑料袋展开放地上，扶着树慢慢坐下，打开水杯喝了口水，往脖子后面摸了摸，满手汗水。他望向来时的路，窄小陡峭的山路望不到底。

他不禁苦笑，作为生长在大山中的孩子，不过是在外面上了四年大学又工作两年，身体就已经弱成这个样子了，上山都这么费劲，就他这个状态还真得在这缓一阵子。

有蚊子闻着他的味道而来，在他周围嗡嗡。纪波仁如临大敌，感觉全身发痒，拿出花露水疯狂往身上喷。接着抬着不断哆嗦的腿换了个姿势，靠在树上，吃了个面包后有点昏昏欲睡。

心里想着等休息一会儿后还得再往上爬，去山顶上的寺庙请个大师下来，这可是个紧急的大事。

山里算不上安静，甚至有点嘈杂。鸟叫，虫叫，猴子们的交谈声，还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响声。但即使如此嘈杂，人置身其中也能获得心灵的宁静，他很快就进入半睡不睡类似冥想的状态。

脑袋里光怪陆离的场景快速切换，他仍能感受到风吹树枝的振动通过树干传到他的后背上，太阳光透过树叶的光点在他眼皮上深深浅浅变换。

他的身体如此沉重，感觉又是如此敏感。以至于他能清晰感受到有人在爬山，从远处走到他身前，叫了他的名字。

“纪波仁。”

明明是正常音调，在他听来却如同钟声一样震耳欲聋。他那好奇出逃的灵魂一下子被惊回了躯壳，身体各处恢复了知觉，他猛地睁开眼，看清来人，不禁高兴道：“陈叔！”

被叫陈叔的男人是个和尚。穿着陈旧的僧袍，背着陈旧的包。五六十岁的年纪，光亮的脑袋，仍年轻健壮的身躯，风尘仆仆，却没有多少疲态。

“纪小子，你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陈叔，是有件生死攸关的大事！前段时间我爷爷去世了，当时您还为我爷爷做过法事。可我最近发现我爷爷的灵魂并没有安息，他附身在一个孩子身上了，您能不能帮帮我爷爷和那个孩子？”

老和尚雷厉风行，听完立刻转身往下走。纪波仁拖着疲软的腿跟上，开始向他陈述自己的发现。

“您也知道我们村子里的情况，那个孩子和我一样，父母都出去打工了，孩子留给爷爷奶奶照顾。”

山里又穷又苦，村里的年轻男女书读不下去没到扯证的年龄就结了婚，办个婚礼生下孩子扔给男方的父母就出去打工，而是否回来给不给拿回钱就是个未知数了。

他们太年轻了，年轻到没有主见，背负不起责任，连自己都养活不起的时候就生了孩子。

纪波仁还算幸运，幸运的是爷爷奶奶足够长寿；那个孩子就不够幸运，年龄还那么小就没人管了。

“刚开始只是觉得那个孩子动作和神情有点老态，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不过想想也正常，村里最多的就是老人，他也总是被老人照顾，耳濡目染之下就可能变成这样了。可他有时趁我们不注意给我们做饭，饭菜的味道和我爷爷生前做得一模一样，而且我还听到他有时候自问自答，声音和我爷爷也一样。还有他有时候的眼神和表情……”

他说到这里身体已经有点哆嗦了，“我知道我爷爷生前对那孩子多加照顾，但也不能挟恩图报，占了人家身体啊。”

边说边走，走到村子里，奶奶在村口等他，他让奶奶不要担心，又领着老和尚走到了那个孩子的房子边。

山里的房子多破旧，但勤快的人家会修葺，外墙上能看出再刷的灰白的痕迹，这个房子的外表斑斑驳驳，墙面露出了大片的灰色。

木门大敞着，有灰黑色的烟冒出来，烟囱好像堵了，里面的人正在做饭。

他熟练地往门后面一蹲，将陈叔也拉着蹲下，小声说道：“您过来听听就知道什么情况了。”

在门边能听到两个人的对话，一个是沧桑沙哑的老人，一个是年轻稚嫩的男孩。

“炒鸡蛋的时候油得多放点，用手心感受油温，手心有点炙热的时候就把蛋液下下去，酱别放那么多，你是个小孩子怎么能吃这么咸……”

“等水开了再放面条，等煮得水开了再加些凉水等水再开面条就差不多熟了，捞出来过一下冷水……”

可以听出指导的那个声音属于老人，不停发出附和声“嗯”、“好的”是个孩子。

纪波仁战战兢兢的，“陈叔，这回你知道是什么情况了吧？”

老和尚站起身往身上拍了拍，果断往里走，纪波仁缩着身子在他后面紧紧跟着。

里面一个孩子正在将面条端在桌上，看得出来他正准备吃鸡蛋酱拌面条和野菜蘸酱。锅里还正冒着热气，灶台边一个小凳子，还有旁边那袋面粉和一篮子鸡蛋，那个袋子和篮子纪波仁莫名看着有点眼熟。

不过这些都不是要紧的，这回有人陪着，他终于鼓起了勇气，他上前扑通一声抱着那孩子的腿就给他跪下了，嚎啕出声，“爷爷！我知道我不孝让你为我和奶奶担心！但这个孩子还小，他将来还要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呢，你附身在他身上只做自己想做的事，这个孩子的未来可怎么办啊。万一你让别人觉得他精神有问题，他不也毁了吗？！”

他缓了缓保证道：“接下来我肯定哪里都带着奶奶，奶奶要是不愿意离开家乡，我想方设法都留下来，您就不要再费心神安息吧！”

被抱住的孩子往后退一步，露出了嫌弃的表情，发出了老人的声音，“起来！别在这丢人现眼。”

纪波仁听到爷爷训斥的话，条件反射地站起了身，端正了态度。

那孩子冲老和尚打了招呼，然后道：“大师，能不能让这孩子先吃完饭再谈？他现在正在长身体，扛不住饿。”

老和尚点了点头，“先吃吧，不然面一会儿坨了。”

接下来孩子的动作明显拘谨了许多，他先给俩人搬了两个小凳子，然后坐在桌前吃饭。

纪波仁在旁边看他，看他吃饭又贪又快，将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囫囵就吞下去了，两三下就吃完一小碗。他咽了一口口水，原本中午就只吃了一个面包，现在看得他是又馋又饿。

于是他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看厨房里堆的柴火堆，看院子菜地里零零星星的菜苗，又转回来看他桌上装面条的盆，有些惊讶于他的饭量。接着他想起了那种熟悉感，又看那面袋子和篮子。

那个篮子……他看得很仔细，他记得老一辈的人生活艰苦，物资紧缺，经常有邻里乡亲顺手牵羊，所以各家编的篮子都有自家做的记号。而这个篮子很明显就是爷爷自己编的。

篮子里除了鸡蛋以外，还有鸭蛋以及只有自己离家、回家和生日等大事的那天才能吃到的鹅蛋。

而这鹅蛋足足有一、二、三……五个，五个啊，他这次回家可是一个都没看到，原来都在这了。

怪不得奶奶对爷爷照顾一个孩子的过程含糊其辞，怪不得这个孩子看着他的时候有些心虚躲闪，原来是他出大山这么多年已经有人替他承欢膝下了。

好啊，好，他看向那个孩子的眼神里带着看竞争者的不善。

叫什么名字来着，他回想了一下，舒……韶逸，是吧？

就算被爷爷附身，那也应该是他，你一个后来者凭什么？

等到舒韶逸吃完饭，再面对他时，纪波仁竟然没那么怕了，也少了些心急愧疚。他先开口，“爷爷，我想了想，如果您实在不想轮回，就附身在我身上吧，让我尽孝，不要劳烦一个外人了。”

爷爷笑了，纪波仁以为自己让他满意了，爷爷抄起旁边的笤帚就向他打来，“打死你个不孝孙子，在你看来，你爷爷就是这么自私自利的一个人吗？就非得占着别人的身体留在人间？”

纪波仁熟练地站起身绕着圈跑，还熟练地辩解道：“我很相信你爷爷，作为人的时候您肯定不会啊，可作为鬼魂万一性情大变就不一定了。”说到这里，他停下了，对啊，以后还能体会这顿打吗？

可这回爷爷反倒停了手，他也终于不气喘吁吁的了，沉默了片刻，他说道：“这是意外。”接着他徐徐讲来。

人老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器官随时会罢工，每一秒都在死亡的边缘徘徊。

爷爷纪仲男一直以为自己的人生还算圆满，虽然儿子杳无音讯，但孙子争气上了大学，与自己老伴也算白头偕老。

但无论怎么说服自己，那种焦躁感仍如影随形，他想走在媳妇后面，想看孙子结婚生子稳定下来，还有最让人费心的还是小孩子的舒韶逸。

纪波仁听到最费心的时候有点不舒服，有点被鸠占鹊巢的感觉，但更多的是愧疚，被藏起来的累积的愧疚如同惊涛骇浪一般席卷他整个身体，他瞬间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