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离乱 第56章 【篇四（10）】血雨庐州

青城下意识地警惕起来，抓起床头的唢呐警戒地瞪向房门！

经历了这些事情，他都变得有些草木皆兵了。

“公子。”倒是阿晚在一旁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安心。

走进来的是个姑娘，五官平平，素衣荆钗，猛然被青城的姿态一吓，瑟缩了一瞬，手中木托端着的几个碗里汤水被洒出一些。

秉烛细心地上前接过，并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谢、谢。”他故意抬头让姑娘看清了自己的嘴型。

那姑娘缓过神来松了口气，笑意嫣然地摇摇头，可等她将眼睛看向青城时，那笑意里却满含了愧疚和欲言又止，她求救般地看向归寻，仿佛示意归寻能够帮自己说些什么。

归寻知道她的心思，对青城说道：“这个女孩想对你说——‘对不起’。”

“为什么？”青城已经放松了下来，这个女孩身躯单薄弱小，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再见归寻和秉烛对她的态度，看起来是相识，且这姑娘不会说话。

归寻没有回答青城的问题，而是让那姑娘先出去，可她“听了”反而突然跪下！不停地向青城磕头，一个两个三个，青城都能听见她的额头磕在地上的响声，她的额头也开始发红出血丝。

秉烛放下糖水去扶，那姑娘却怎么都不肯起，一直在磕头，仿佛以此在等青城的表态。

青城一开始也被吓了一跳，可他心中怀着警惕，倒也不为所动，最后是见那姑娘满脸的泪痕，那么弱小的一个小姑娘磕头磕到都快头破血流了，这才起身上前将她扶起。

那姑娘被青城拉住肩膀的时候停下了磕头，看向青城的一双噙满泪水的眼里，他都能够真切地感受到她想是的“对不起”三个字。

她忽然开始比划着什么，努力地表达着，可惜青城看不懂。

阿晚一直跟在青城身边，这成了它的保护意识。

“公子，这位姑娘比的是什么？”阿晚看得一头雾水。

“废话，我看得懂还用现在这样？”青城皱起眉头，一人一鳌同时想到了什么，看向了归寻。

“两个傻子。”提灯在一旁翻白眼。

归寻解释道：“小落在为往霜向你道歉——‘对不起，他伤害了你和你的朋友。’”

听到“往霜”这个名字，青城的脸色立刻变得阴郁而愤怒起来，他克制着自己向眼前这个名为“小落”的女孩质问道：“你和往霜是什么关系？”

小落不会说话，她又开始比划着诉说——

小落是十年前被往霜从一只熊妖手中救下的孩子。

那只熊妖也是出自百妖窟，修炼入魔，以噬人为好，当年有近十户人家共十三人被抓噬，发现在城外时已是残骸碎骨，凭着手上有些功夫的仵作才辨认出来是谁家人。

熊妖体型庞大，修炼百年，修为不浅，杀孽甚重，当年历氏派出屠妖的是门主座下的两大子弟——历辞和历霜。

历云珞是当年恰巧至庐州城邻城游历，听闻了消息赶过来的。

小落自小流落街头以乞讨为生，人人都说是因为她天生哑巴所以被双亲丢弃，总之她从未见过自己父母。

她八岁那年庐州城便出了熊妖一事，人人自危，可她无家无亲，无处可去，就在大街上被那熊妖活生生掳了去。

原以为自己死定了，没想到她命不该绝，被三位历氏子弟联手救了出来，历霜一剑挑出了熊妖的心脏，那个巨大的怪物一瞬间倒地，扬震起的落叶泞土沾染上了历霜的道袍，却是出尘绝世的风骨。

小落意外在百妖窟外得了一枚妖丹，虽然那时她并不知道这是什么。

两日后，在庐州城休整的历霜他们三位还没走，城中却再次出事——

城西一户人家十六口，一夜被屠尽，无一活口；但凶手未逃走，就是在那院落里与十六口死尸待了一晚的小落，当年只有八岁的一个小娃娃。

原来是残留在那颗妖丹上的妖力染了小落，她心性和身体都未成熟静稳，一下便失了心智起了杀性，时候一派懵懂茫然，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历霜他们赶到的时候，小落求救般看向了他们。

当时历氏三人都主张先搞清楚事实真相，小落此前并未向他们提及妖丹的事情，但在那样的时候他们都相信这个女孩可能是无辜的，并没有依着眼前断言。

可是在场的百姓皆不依不饶，生来就有残缺又被双亲抛弃的孩子，来历不明，不受人待见，从妖物手中被救下后性情大变，杀人灭门，所有戏剧般的事情加起来足以激发他们的恐惧，加上他们的无知和自私，所有人都纷纷想要当场处死这个女孩。

任历氏三人如何劝说，百姓就是不听，定要眼下亲眼见着小落死了才肯罢休。

那时的小落害怕极了，在她不能说话的世界里，周围所有人都像恶鬼般汹涌着叫嚣着！想要冲上来，将她撕成碎片！是她犯下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让人无法原谅了吗？

她小小地一个紧紧抱住自己，后来那个叫历云珞的姐姐上来抱住了她，怀里很温暖，很安心，像是帮她格挡住了外面的一切。

再后来，那个温暖的怀抱里充满了血腥味，温热的血流到了小落的脸上，源源不断，就像她偶尔跑到城外山下的小泉眼里喝的清水一样。

小落愣住了，也吓坏了，因为一把短剑穿过了历云珞姐姐的身体，再刺中了她，疼痛感这才传来，可她却没来得及反应。

短剑一下被抽走，持剑的是个铁匠，专造各种剪子大刀和剑斧；小落抬头越过历云珞的怀抱看清了他的脸，她记得有一次她进去过他的铁匠铺，他还给过自己包子呢，怎么现在他就要杀她了？

渐渐失血昏迷的小落听见那个男人大喊着什么“你们历氏既然不为我们百姓考虑，我们只能自己动手！信天信地信人不如信我们自己！诛杀邪魔歪道，匡扶正道我们自己做！枉你们徒有名士的美名！”

那男人平日里就是个打铁抹汗的五大三粗，小落不知道他居然还有如此口才和心胸？大义凛然地像是书孰里的夫子授课般。

可说得理直气壮凛然大义，用的却是偷袭的不堪法子，趁着历云珞安抚小落的时机从背后捅剑，死在他手里的两条命，其中历云珞是曾为他们杀死熊妖的英雄。

在此之前，历霜与历云珞青梅竹马早有婚约，待不过两年后，便是一对璧人修侣。

历霜自拜入历氏门下便展现出修为天赋异禀，门主看他看得比历辞这个亲生儿子还重，若非当年一事，想来这历氏下一任门主便该是他。

历云珞死了，历霜一气之下发难，誓要屠尽全城之人，是历辞全力阻止，为此也死在了历霜的剑下；自此历霜便叛出师门，弃了剑道，隐姓埋名，没人想他竟还在庐州城中，居然还成了大名鼎鼎的“妙春医主”。

可如今看来，医主是假，他在报复，这城中百姓被炼成药人，不知多少性命命丧他手。

死前他的癫狂和扭曲，和青城第一眼见到他身上的道骨之风判若两人，可两者的变化也不过一夜的功夫，这人心，实是叵测而复杂。

归寻顺着小落的比划，一同将这段往事告知青城；这让青城想起往霜向他动手前还亲口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往霜。

“往”有为过去之意也，他这一生都沉浸在曾经的记忆里，爱人的死去，尊严的践踏。

“这众生不值得。”青城清楚地听见死前的往霜说过这样一句话。

以往霜的身手和修为，若不是有伏厌思的药粉相助，只怕青城早就死了；而后若能以历烨为要挟，以他沉蛰多年的心性智谋，就是阿蜀有绝对的力量对上他也没有百分百的胜算，到时他想要做什么还不容易吗？

可被青城一言点出了过往，他就燥了。那是他的死穴和逆鳞，所有的筹谋智慧，在愤怒和悲怆面前都化成了无理性的杀心。

所以最后，往霜还是死于了自己手里。

忽然青城脑子里冒出了卫怨离——他们二人，经历如此相似却又迥然不同，本都该是热血少年驰骋四方，心怀天下苍生表率，却成也众生，败也众生。

青城心里五味杂陈，还有疑问：“他为什么要拿红色琼花？”

记得伏厌思说过，世人几乎都不知道其实红色琼花只对异族有用，往霜难道是想要用他来救什么人吗？

小落听问，不再比划了，而是用口型说道“历云珞”三个字。

原来如此，生死人肉白骨，可惜这琼花早已被伏厌思用在了阿蜀身上。

阿蜀……青城一时还是无法相信他已经死了，仿佛还没意识到失去，只心痛很是真实。

“那他是怎么知道我身上有琼花的？”青城问道，事情如此巧合，便定不是巧合。

小落摇摇头，一直都双眼满含愧疚地看向青城，双手不停地反复紧握着。

青城看着小落坐立不安的模样，原本带有敌意警惕的眼神慢慢松懈，说道：“那晚是你让那些人拖着剑从我们面前经过的对吗？”

小落点点头，她一直都在暗处，受着往霜的照顾；往霜做什么都不瞒着她，像是根本不担心她会将这些事说出去一样，但也从来不让她插手。

一直以来她也不知道两人的关系像什么，但她从未想过背叛往霜，哪怕亲眼见到他将那些活生生的百姓灌入药水放入浴盆中放血炼成了药人；比起那些百姓的性命，小落只在乎往霜的安危。

可是历烨来了，他和往霜持剑对峙时的模样，道骨翩翩，清冷凛冽的少年君子，一如当年的历霜！

在历烨也被往霜炼成了药人后，他的佩剑落入了那些人手里，他们想要用剑去抢城中一位富足婆婆的水粮以解自家的旱情之难，可惜无功而返。

小落在那些人口中知晓了历烨的一些事，关于圣女的。

于是青城他们一行人刚到回春堂外恰好被小落看见时，她便使了一些小聪明让青城他们发现历烨的行踪。

只是没有想到最后往霜死了。

小落并非黑白不分之人，她知道往霜做的事情是错的，但她不想站在他的对立面，毕竟当年他曾为她而站在所有人的敌对方。

如今往霜死了，小落虽很是难过，但为那些无辜的人，她心底还是抱有一丝丝的愧疚——毕竟她旁观了一切，没有动手，却也没有伸手。

“你来向我道歉，想要求得我的原谅，也算为往霜赎轻一点罪孽对吗？”青城问道。

小落诚恳地点点头，心虚地看向青城。

青城舒了口气，毫不留情地说道：“就算我不计较又如何呢？那些被他杀害过的无辜人命还能回来吗？历烨因为他而误杀了神族圣使，为此云中历氏和神族很可能有一场兵祸，其中又会牵连多少人？往霜死了，他的死在世人眼里又是谁的错，就算你现在出去解释，悠悠众口又能说得清吗？”

一字一句，这些话敲打着小落的意识和认知，让她眼中的愧疚和难过哀伤逐渐成了不知所措和惊惧。

青城却没有停下：“你这样可笑地为他赎罪，甚至往霜都未必接受；而我接受你为他的道歉，但我不会原谅他，他害死了我的朋友。你是他庇护了多年的人，既然曾经的事情你未曾插手，往后你便继续安然地生活下去就好。”

一旁的阿晚有些震惊，自家公子对待姑娘家可从来没有这般语气和态度。

“还有一事，关于这场旱灾，和往霜可有关系？”青城问道。

小落脸色畏缩地摇摇头。

一旁的归寻此时开口说道：“我已寻遍了整个庐州城，不见有异物出世。”

没有异物出世，难道不是传国玺？青城一下想不通了。

见小落像是被骂了一通的孩子般，不知所措地抓着自己的手指，眼神闪烁着噙满了泪水却不敢苦，青城叹了口气，蹲下来温柔地看向她道：“我不是在怪你，只是告诉你，不必为往霜的事情背负，你以后有你自己的路途，曾经是曾经，他是他，你是你。你没有欠任何人，明白吗？”

这才是自家公子嘛。阿晚抖了抖龙须。

小落的泪水猛然下来了，像是释然了般，瘪起嘴哭起来，但她还是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青城的意思。

秉烛将小落送回去后，青城向归寻行了一个拱手屈身大礼。

“要去云中吗？”归寻问道，却也不似寻问，像是意料到了一般。

“是。”青城说道：“只是此前还有一事想要问尊主。”

“我并不知道幕后之人是谁。”未等青城问出，归寻便说道：“此人行事隐秘，我也不曾查晓；做过的事方有迹可循，此人却事事假借他人之手，卫怨离、往霜两者线索已断，无从查起。”

“劳烦尊主费心了，此行我会保重自身，还请尊主为白尊上带话，一切平安。”

“她很担心你，可身为一洲之主不可轻易离洲，你自行当心。”归寻嘱咐道。

“是。”

“我会在小落身上附一道符，庇护着她。”归寻说道，她一直都这样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