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离乱 第57章 【篇四（11）】血雨庐州

云中之景如同一块天空织就的绿色巨毯，有牧人举鞭高歌，处处风吹草低见牛羊，晴空一望无际，碧蓝如洗。

可入了夜，暮色笼罩下整片大地，月色朦胧照不亮这云中一角，星辰涣散，点点幽火黯然。

历烨孑然站在夜静春山台上放眼望去，大地生灵冷落而寂凉，群星孤寂，是望不到头的一片苍茫黑暗。

他握剑的手在抖，仿佛那日阿蜀温热的血还残留在他手上，黏稠，血腥，鲜红……是他亲手将泽光剑插入他的胸口，挑穿了他的心脏。

而后就是满眼的鲜红，是阿蜀胸口的血，还有伏厌思的红衣，夹杂着天边微亮的光白，还有眼前凌乱的废墟火光……他开始耳鸣起来，听见了伏厌思不知所措时眼泪滑落的声音，还有她之后撕心裂肺的哭号，还有其它人——蔚净的兴师问罪，历温的辩护，还有爷爷的怒喝。

最后世界是怎么清净的？他听到了圣巫的声音，还有伏厌思——我随你们回去，此生再不出天渊。

离去之前，他清醒地看到她脖子上那抹鲜红的剑痕，比她身上的红衣都要鲜艳刺眼。

她回眸转身的一瞬，历烨忽然意识到这是他们真正的分别了！她这次真的要走了！

明明之前是他多次亲手将她推开，如今他居然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在说——不要走。

可惜，却没人听清他在说什么。

他猛然咳嗽起来！满嘴血腥黏稠，才想起嘴里都是她的血——她终究还是这样做了，为了保他一命。

历烨那时忽然恶心起来，比在意识模糊中被往霜灌了药还难受和切骨！

等他再醒来，自己已经身在云中了，恢复得很好，因为有圣女的血和血绛草。

阿蜀死了，那个一直默默跟在伏厌思身后，事事护着她的神族圣使，被他历烨亲手杀死了；弑杀圣使是大罪，清醒过来的历烨自然能想到当时伏厌思是怎么在圣巫面前护住他的，曾经说过后会有期，也只是说说而已了。

这一切都像做了一场梦，梦里暗无天日，醒来后他十年苦苦寻找的仇人死了，可却不是他想要的大仇得报。

“你会是下一个我，这天下苍生，从不值得！”

往霜的话仿佛言犹在耳，那个死时满身血污面目癫狂的男人，早已不是历烨儿时记忆里那个会将他高高举起后稳稳抱在怀里的小叔叔了。

剑挑妖魂万里城，世间无二此般人。历烨此时握着泽光剑，剑身冰凉刺骨，他的剑小时候护不住父亲，长大了也护不住其他想护的人。

忽然一滴冰凉的雨点滴落在历烨的脸上，今夜的云中竟下起了雨，飘飘茫茫，眼前的夜幕星月早已消失，黑暗裹着风雨席卷，像是劈天盖地般要将他吞噬。

雨点密集而渐狂，历烨定定地站在雨中，任由风雨吹打，泽光剑在雨中被敲得沉默，仿佛死物。

这场雨来得好，历烨已分不清自己脸上究竟是泪水还是雨水，身后的伤口渐渐传来刺痛感，和着雨水流下的还有温热的血液……

“对不起……”历烨张口沙哑地说着，飘渺在天地间的道歉，无人能听见。

“公子，让历天师这样下去可以吗？”刚到夜静春山台的青城和阿晚恰巧在台下看到了高处的历烨，孤身一人持剑雨中。

阿晚看到了自家公子的脸色，忽然觉得他变了，变得不再那么轻快明朗，而是神色凝重，有了心思，远远站在一旁静静看着远处的历烨；若是换做以前，他一定会上前拉起历烨就跑吧。

青城忽然舒了口气：“随他吧。”

天渊之境。

圣巫正亲自给伏厌思梳妆，今日神族重开祭祀，以圣女之血告罪族人与先祖，并行桎梏之术。

神族的祭祀与人族不一样，唯有重大功过要以告知全族与神族先祖时才会举行祭祀，而桎梏之术乃是神族刑罚，是用以幽禁神族罪人于囹圄的惩戒。

自神族一脉诞生于天地之间起，还从未有过圣女被施以桎梏之术的先例；圣女的地位在四海八荒中皆被奉为神祗，众生奉承，但伏厌思犯下了让族人无可宽恕的罪过——

私出天渊，与人族生情，那人族还弑杀了圣使。

苍生自然不会把过错算在圣女头上，只会让历烨背起一切的责任和骂名。

若想要保住云中历氏和历烨，安抚族人不对历氏用兵，便唯有这一个办法。

向全族与先祖告罪，行桎梏之术，此生不再出天渊。

历烨的弱症，她已经用了自己的血为他尽力保住了性命，到最后，她还是没能治好他，不仅如此，她还连累死了阿蜀。

“殿下，时辰到了。”圣巫提醒着，亲自扶挽圣女出席祭祀。

今日的伏厌思一身白衣，纯洁无比，在全族的目光下沉稳端庄，步步生莲，完全不见一丝往日的张扬。

族人虔诚地请出圣女以行祭祀之礼，滴血以告罪先祖；圣巫亲自作法行桎梏之术，取圣女额间血三滴，和以全族神血，画符为牢，以天渊为地印，封于双眸。

此生若非毁去双眼，不得出天渊。

全族之人都在注视着这一切，伏厌思觉得自己就像是人间寺庙里的一尊佛像般，被他们的目光一点点塑造起他们想要的模样，外层的泥胚成型后任他们度上了金身，却没有一个人在乎过被塑在里面的她是如何感想。

圣巫看着面前的孩子眼神无光，毫无平日里的明媚，仿佛一个被/操线的木偶，木然地做着这一切，被迫满足着众人的期待，她手中取血的刀刃也像刺入了自己的心中，溢出了点点鲜血。

“婆婆，掌权后，我要收回族中兵权。”这是伏厌思出那间屋子前对圣巫说的话。

这也是圣巫第一次，从这孩子嘴里听到这样冰冷而决绝的话；她清楚这孩子还愿意叫自己一声“婆婆”，是她心底的善良，可对这世间，她定然有了灰心冷情。

“是，殿下。”圣巫应下了：“祭司手上的兵权定会为殿下拿回来，但殿下也要答应老臣一件事。”

“我不会再出天渊了。”伏厌思平静而清冷地说道。

“不，殿下。老臣所说的，是想请殿下从此不要再心挂那个人族男子。”

听起圣巫说到此事，伏厌思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她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阿蜀身影。

平日里的阿蜀规规矩矩，安静的恭顺让她安心，就像个永远都陪在她身边的影子，不离不弃，为她做一切她开口的事情，小到用鹿角给她风干药材，大到去神殿给她偷书，陪她出天渊游遍四海八荒。

可那日倒在她怀中的阿蜀安静得可怕，毫无生息，双眼不瞑，无论她怎么叫喊和摇晃，他都没有再动一下，没有再醒来。

那一刻的伏厌思忽然觉得心里被狠狠剜了一刀，而那个持刀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历烨——那个她十年问药，冒了全天下之大不韪也想要护住的人。

她突然清醒地意识到，他们之间从此不止天下众生这一道鸿沟，还有阿蜀的性命。

“我的心不由我。”伏厌思冷硬地说道。

“可殿下是圣女！”圣巫苦口婆心：“纵然退一步不论殿下的身份，那个男子却是奸邪之流！”

“他何曾作奸入邪！？”伏厌思一下激动起来，看向圣巫的眼神满是愤怒和质问。

“偷盗祸世者为奸，罔顾性命者为邪。为人者，当以大道为仁。何况他乃修真之人，自然要以苍生百姓为先。”圣巫极力劝说着：“情不知所起为常人难控，可他却没有止乎礼，坏了殿下您的名声，惹世人恐慌猜忌，此为祸世；他剑指颇有名望的人间医主，以私欲乱了人间道义，罔顾性命，此为邪。殿下，心念一起便终生不得安宁，往日种种皆为此，唯有断了念想才是！此人不值得！”

“是苍生负了他！”伏厌思几乎是吼出来的，泪水夺眶而出！

历烨十年前的过往伏厌思怎会不知晓，且在庐州城是那些百姓想害死他的，就因为一场不知缘由的旱灾，他们的愚昧无知和自私让他们将所有的恐惧都当作过错算在了历烨的头上，可明明他是那个手持长剑为众生十年斩妖的天师啊。

“他从未对我有过一丝丝逾矩，不过是世人心中污秽；往霜是他的杀父仇人，他想要手刃仇敌又有什么错？若是有人伤害了我的至亲，便是黄泉碧落我都要他死无葬身之所！”伏厌思心中一直以来的隐忍此刻爆发——

“众生百姓有多少人曾直接或间接地受过他的恩泽，那时纷纷将他捧上神坛，却在有点点不如意的风吹草动后一把将他踩入泥里，他们的信仰如此廉价又残忍，不过是打了出头鸟。是众生不配，是苍生负了他，是他们配不上他的剑，是他们不配！”

她像一头小兽般对着圣巫怒吼，满目泪光里的狠绝狰狞，让人真切地感到彻骨的恨意……圣巫忽然意识到，这孩子虽身为大地之母，可对这黎民众生却是毫无悯意。

“殿下……”圣巫居然觉得自己老了，弱了，颤微微地想要说些什么，伏厌思却转过身去，铜镜里圣巫看到的她表情陌生疏远却坚毅，她狠狠地擦去了自己脸上的泪。

“婆婆，你为我梳妆便好，今日过后行了桎梏之术，此生我是不能再出天渊了，难道你们还要管我的心怎么想吗？”语气冰冷，圣巫知道自己在她面前，终究还是成了臣子。

眼下桎梏之术画符已成，祭司将其封入了伏厌思的眸中，此后天渊为牢，终生不得出了。

却不知此时，有修真仙门百家陈兵云中。

第四篇结束了，整本也快接近尾声了，期待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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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篇四（11）】血雨庐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