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离乱 第44章 【篇三（13）】相思红豆

“待我衣锦归来，定许你十里红妆新嫁；八抬大轿，鸿雁为聘，烟火满城巷，世人为证，一生只此一双人。”

昔日的承诺言犹在耳，卫怨离当年离开平江城时，于那棵最老的红豆树下许下诺言，并亲手摘下了红豆赠于白思思，以为凭证。

这一生许诺她的，纵然红颜成了枯骨，少年成了尸鬼阎王，他也要率着他的万众鬼兵为她兑现当年的承诺。

青城抬头，天边一众黑压压的“乌云袭来”，气势浩荡磅礴，待他看清了才发觉是列成军队似的鬼使整齐划一地向平江城而来，他们仿佛腰间还系着红腰带，手中拎着什么东西，似乎是笼子，直到那些鬼使将笼中的东西放出来，青城才看见竟是大雁。

“公子，那些鬼使……”阿晚有些担心。

“无妨。”青城说道：“要是来打架的早就动手了，看这阵仗……其实我也看不懂。”

“……”阿晚心想说那公子你还能那么淡定。

雍雍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

青城知道人间有“雁聘”这一说法，大雁在鸟兽中是“情挚”的典型，当一只大雁失去了伴侣，此生都不会再另寻新偶，而是孤身飞过山河错落，再无它雁。

“像是来娶亲的吧。”青城琢磨着说道。

“娶亲？”这些事情不在阿晚的小龙头认知中，它瘪瘪嘴趴在了青城脑袋上。

“那些鬼使的装扮，看起来挺喜庆的。”青城说道。

远远的看不清那些鬼使骷髅似的脸，青城只是感觉到了那份庄重——万数鬼使齐来，身着玄衣腰系红带，披红肩，双手秉礼直立，前头的鬼使带着大雁，一路放生双飞。

这架势场面走出了庄严的气派和肃穆的威压，青城曾在人间记载中读到过人族帝王大婚，想必也不过如此吧？只是帝王成婚尚有金珠银财，重绣珍宝为聘，而如今白思思已去，卫怨离还能给她什么呢？他又能有什么给她？

卫怨离是来兑现当年的承诺的，那个他错过了七十多载春秋的承诺。

“那公子，我们要不要去看看。”阿晚问道。

“去看看吧。”青城想来白羽衣是会去的，他便也向离寻寺的方向去了。

红豆阁中的风谀也看到了此景，着急忙慌地便跑到蔚净身边：“蔚门主！蔚门主，你看这……这……人阎又要有大动作了啊！”

蔚净面不改色道：“鬼兵万众临城却没有杀戮之举，百姓如此安定的模样想是看不到他们，若人阎要动手就不是如此了，慌什么？”

风谀这才稍稍安下心来：“是，还是蔚门主慧眼识势，那我们……”

“你回去吧，带着门下的人回江城。”蔚净打发他离开。

“啊？这……”风谀对此不满：“蔚门主，老夫好歹也是您父亲的故交，风氏与蔚氏向来交好，若将您一个人留在此处出了什么意外，我还有没有脸去见您九泉之下的父亲了？”

蔚净自然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劳烦风爷爷费心了，蔚氏众子弟在此，便不请风氏劳动了；此次一行风氏助益我蔚氏颇多，一干行途劳费，子弟伤亡安顿，蔚氏会为其善后。”

果然，风谀一听便眉开眼笑地应下了，直起腰板一副拯救了苍生于水火的骄傲样，开口说道：“风氏既与蔚氏是故交，只要蔚门主您开口，风氏哪有不帮的道理？此行说到底我风氏也没帮上什么大忙，可我风氏一众子弟皆心系蔚氏之事，日后若有难处，蔚门主也大可张口，风氏必定倾力相助啊！”

“多谢风门主。”蔚净客套地颔首道：“此情蔚氏也定然记在心里。”

“那就告辞了！”风谀告别了蔚净，等他出了房门，蔚净的贴身随从才进到蔚净的房中。

蔚净见风谀走远了，才示意那随从说话。

“门主，二公子传来音信。”那随从说道，呈上一道密信。

蔚净接过，展开书信，上面只有一句话——似有线索，速回。

自父亲去世后，蔚泽是蔚净最信任的人，他出了尊琼世，其中的一切都交由了蔚泽代为打理，他派出去的人手传回的消息也都汇在蔚泽处。

蔚泽是蔚净母亲姐妹的孩子，从小被收养在尊琼世，和蔚净一同长大，他向来都以辅佐蔚净为衷心，以还蔚净母亲当年的养育之恩，蔚净也信他，敬他如手足。

原本蔚净如今身为蔚氏门主，亲身出寻这样的事情大可不必，只是平江城中有他想要见的人，他才来了。

蔚净将信收起，吩咐那随从道：“回信予二公子，就说我知道了，不日将回尊琼世。”

“是。”那随从应下，但却没有从地上起来，依旧跪着。

蔚净察觉到了，开口道：“还有何事？”

那随从听问，犹豫着说道：“门主，风氏于我们是一大助力，门主是否该客气些，好生待之。”

“怎么？”蔚净不满道：“你觉得我对他们不够好吗？还是觉得我过河拆桥？”

“属下不敢。”那随从低头解释道：“只是门主刚刚继任此位，风门主与老门主交好，属下只怕门主会让风氏觉得我们不顾旧情，用人时笼络，过后却……”

蔚净将佩剑卸下，神色认真而骄傲地说道：“他风氏自建立门派之初便是依附着我蔚氏，却不思正心修道，一昧只知献媚讨上；父亲所行一切虽为蔚氏考虑，但却有失道义偏颇，若非风谀一旁支持怂恿，最后父亲也不至如此。我蔚氏建门立派以来，得各修真仙门百家重望，只要门下子弟皆正心修道，强者自强，何须什么琼花国玺来赢得天下，民心所归便是天下一统了。”

“那门主，我们一路来寻传国玺的踪迹，这又是……”

“我自有盘算。”蔚净打断道：“我让你带的郎中带来了吗？”

“带来了，就在门外。”那随从说道：“门主今日伤得不轻，定要让那郎中细心看看。”

“将人带进来，然后去寻圣女殿下。”蔚净吩咐道。

“是。”那随从应下：“还有一事，门主，人阎的万数鬼兵皆悉数向了离寻寺去。”

“离寻寺？”

“平江城中有名的寺庙，听闻其中的住持是一位得道高僧，庙中香火灵验。”

“你下去吧。”

“是。”

离寻寺。

青城一路走到竹林深处，周遭竟亮起了流萤火。

起初只是一两点荧光，渐渐的便是放眼望去满目流萤，青光潋滟，似繁星点点飞舞人间，映着翠竹林中九千盏风铃灯无火光而自明。

“公子，如今可不是流萤的时节。”阿晚说道，伸出小爪子抓住一星点青光，却在它掌中消失不见了：“这不是流萤。”

青城的目所能及之处皆是青火流萤轻飞，渐渐照亮了整个夜空般，连星辰河汉都黯然失色。

月光下的竹影斑驳，清风微漾，耳畔还传来了叮叮清脆的风铃声，每一步，似乎都走在极绮丽的梦境中。

“这是……尸荧吗？”青城环视着周围流动的萤火翻飞轻舞，却并非虫荧活物。

腐草为萤，死者腐/尸也可化荧，那这些难道是……

青城走到竹林深处，白思思的墓前——卫怨离正跪在坟前，依旧是那身暗红衣袍，青丝却挽起，露出英俊而清媚的容颜。

方才黑云压城的鬼使们皆不见了踪迹，想来便是同青城所想般，都化作了尸荧；鬼使们都是卫怨离一手召集来的，如今他们散去，卫怨离又如何呢？

青城还从未见过周身气场如此平和干净的卫怨离，他只是静静地跪在白思思的坟前，青光尸荧划过他眼前，青城看见他眼中似是流潋着什么，如同清泉般干净，却又那么虚无。

白羽衣就站在卫怨离身后不远处，方才她亲眼所见——列军般的鬼兵气势磅礴而来，放飞了满夜幕的大雁，几个鬼使恭敬郑重地助卫怨离整衣袍束发冠，而后在翠竹林下一个个化为流光青荧，直到万数鬼兵皆消失殆尽，徒留一地荧光，逐渐升空飘舞。

平江城中的百姓此刻皆惊叹不已——

“看呐，那是什么！”

“萤火吗那是？怎会如此之多？”

“如今这时节哪来的萤火？”

“好美啊……就像天上的星星掉落了一样。”

青荧满城，照亮了城中每一个百姓的眼眸，和这样一个原本平淡无奇的夜晚。

“像是从离寻寺飞来的萤火。”有人指出道。

“那想必是佛家天降祥瑞了！”

离寻寺乃是平江城名寺，住持忘尘乃是声望颇高的得道高僧，人人都说他是佛家舍利子转世，如今寺中奇事出，百姓自然想是佛家降下天象。

那青荧飘飞至满城，照亮了城中每一个或明或暗的角落，人人都睁大了眼睛瞧好这百年不遇的奇景——荧光倒映在廊桥下，河湖中，映亮了乌篷船头的斗笠和屋角街沿的浮雕窗花，照亮了街头乞儿浑浊的眼眸和桥头女儿家团扇下巧笑倩兮的精俏脸庞，一些好奇活泼的孩童蹦跳着伸手去抓，却被划过指尖飘飞至远方。

渐渐地，那些青荧往夜幕上方飞去，明空飘远，悠悠辗转——空灵而盛大。

翠竹林深处的卫怨离，轻抬手抚上白思思的墓碑，指上血痕斑驳，眼波流转生光，轻启丹唇开腔唱到——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昔年万般美景，如今都付与了断壁残垣……”

水磨的唱腔，咿呀入心，青城在一旁默默地听着。

白羽衣的戏功他是见识过的，可卫怨离的唱腔更有一番情浓不得自已在里头；白羽衣唱得再好，戏里终归是他人的风花雪月，而卫怨离却让青城听出了一片情深不寿的哀恸。

孤坟前的一场戏，唱的是良辰美景不再，昔日付了今夕残垣。戏中人华服红衣，情/色汹涌。

青城不由地皱起了眉，心中仿佛压了一块巨石。

“公子！”阿晚忽然惊呼道。

卫怨离的身影渐渐模糊，从衣袍下摆处开始点点化为青荧……他却不止休地唱着那一场戏，似是风月无关，戏不终场。

戏开唱，八方看客，鬼神一方，未唱完的戏，是不能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