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离乱 第43章 【篇三（12）】相思红豆

一副恭敬的鼠眼嘴脸对着青城，搞得他还有些不习惯：“怎么？还有事？”

“公子这是要去哪里？”风谀问道：“那人阎还在平江城中，公子可不能就这样走了啊，这是置平江城的百姓于水火之中啊，若是人阎再一时兴起大开杀戒，那可如何了得？”

若说在尊琼世时风谀对青城的举动有所忌惮而对他恶言相向，如今真真切切被他从卫怨离手中救了一命，风谀还是看清了形势的，有些人不能轻易得罪。

青城挥挥手说道：“放心吧，他不会怎么样了，在他离开前我也不会走的。”

得了青城这句话，风谀才放下心来。

可青城没走出红豆阁两步，便被白羽衣叫住了——“青城公子请留步。”

见白羽衣脸上的神情，一双含水的眸眼写满了担忧，青城出声安慰道：“放心吧，我想他只是去了你母亲的坟前。”

白羽衣向青城行了礼：“多谢公子相助，羽衣在此谢过了。”

“好说好说。”青城笑着调侃道：“助人为乐，益人乐己嘛。”

白羽衣配合着浅浅地扬起嘴角，可眼中并无笑意，她斟酌着问道：“羽衣想请问公子，母亲那番话，是否很伤人？”

青城听问，若有所思道：“是啊，很伤人。可他终归要知道的，这是他该知道的。”

“可我看父亲的样子，总觉得，我是不是做错了？”白羽衣半垂着眼眸，脸上写满了愧疚和纠结。

“羽衣姑娘。”阿晚开口道：“你没有错，只是有些事不由人罢了。”

青城有些讶异阿晚居然能说出这么有水平的话了？！果然是受了自己的熏陶啊~

这时青城其实也不便多说什么，就像忘尘住持说的，有些事是否好坏，根本从无定义。

若不断了卫怨离的念想，由着他用这琼花逆天改命，还不知往后会牵扯出什么；可如此直言无疑掐断了他在这世间唯一的眷恋，又何其残忍。

白羽衣眉眼带愁地行礼谢过青城和阿晚，转身回到了红豆阁。

青城目送她的背影，单薄如斯一个女子，如同那晚在云瑶镇的王清浅。

历烨带着历温走出红豆阁，叮嘱他道：“带众子弟善理红豆阁后，你留在圣女身边，护她一路周全。”

“师兄是今晚便要回云中吗？”历温问道。

“嗯。”

“圣女孤身出了天渊，想必是瞒着圣巫大人的。”历温说道：“或许不日圣巫大人又会亲自来寻她回去了。”

“在那之前，你护好她便是。”历烨说道，语气毫无波澜，就像平日里他示下交代般。

“还有。”他想了一下，忽然又说道：“不必与她说是我的意思。”

历温看向自己一贯仰慕的大师兄，忽然笑了：“师兄，此番云游回来，你变了许多。”

见历烨认真地看向了自己，历温说道：“师兄曾经是那么嫉恶如仇的一个人，面对妖物无论伤人与否，只要有此心便定要诛之；可面对人阎，师兄却放了他一马。我知师兄并非知难而退的人，只要师兄认定了便不会退缩，也绝不会因自己面对人阎实力悬殊而放弃；师兄是因为与人阎之间有共情所以才……”

历温的话没有说完，便被历烨的眼神堵了回去。

“我只是觉得……师兄这样也挺好的，像青城公子一样温柔一点……”历温弱弱地说道。

历烨不再说话，转身离开，历温赶紧跟上。

看师兄板着脸，历温知道他刚刚的话定是说中了，但是师兄的性子就是这样——心中纵有千万个念头，只要他自己觉得不妥，便会亲手将它摁压在心里，就像他明明想要留下那株红色水仙花，却怎么都不会开口向门主求情。

世人皆说历天师修道正身，斩妖为民，一心向苍生，乃人间正统表率，不曾想他竟为圣女顶撞修真仙门百家，落人话柄，也落得满身鞭板伤痕。

历温心里的那个历烨，似乎只是他原本以为的，其实他从没有真正了解过自己的大师兄吧。

历烨忽然停下了脚步，看向街边一个叫卖的小摊；历温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个摊面上是一个光着膀子的壮汉在翻炒着什么东西，摊边的木板上写着——桂花炒栗子，五文钱一包。

“你吃过桂花炒栗子吗？”历烨突然开口问道。

“啊？没有。”历温说道：“我从未来过平江城。”

“听说沾上白糖后很好吃。”历烨说道，目光没有离开过那个摊上。

“师兄，你看！”历温忽然叫道。

不远处的夜幕里，一大块黑压压的“乌云”飘来，可这是晚上，且城中灯火通明，怎么能看到“乌云”？

卫怨离还是来到了白思思的坟前，可他只远远地站在一旁，站了很久很久……

竹林深处的孤坟荒冢，墓碑上清清楚楚地刻着几个大字，他看清了——白思思之墓。

只是“白思思”。

他的脚步沉重得不由自主，根本就是无意识地走到了墓碑前，眼中唯有那座孤坟而别无它物。

卫怨离是个活死人，身体没有温热，可他颤抖着伸手抚上那座墓碑，却觉得冰凉彻骨。

其实他早能来了，出了怨离谷，还有什么能够挡得住他呢？

可心中越是惦念越是期待，却反而越不敢回来。

当年那个他在大雨折花时离去，还有人等他归来的红豆阁，心心念念盼着他的白思思，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佳人黄土一抔，白骨相见，就连他想要逆天改命让她回来，都被她一句“下辈子别再遇见”而断了一切的念想。

夜幕早就悄悄降临，今日并非十五，竹林里的九千盏饕餮金焰风铃灯不明，翠竹林深处一片荒凉而孤寂。

“思思……”卫怨离从喉咙里哽咽出这两个字，七十余载春秋过去，他唯有在醉梦中才唤过此名。

她是怨他的吧？归寻说她死前知道了他还“活着”，所以她怨——怨他分明在世却让她数十载春秋里都为他孤守，怨他对她杳无音讯，怨他让她一个人带着断绝了的念想却到最后才知道一切。

她离去时，是带着对他的怨吗？

卫怨离一点点抚摸上墓碑上的刻字——白，思，思，之，墓——越到后面他越是用力，扣到十指都破了皮也蹭了血。

卫怨离一把跪在了坟前，放声大哭！

双手都用力抓进了土里，泪眼婆娑哭得弓起了背，满面泪流滴进了坟前土中，不见痕迹。

年少时的卫怨离曾纵马沙场，银枪铁剑挑尽千军万马，名震四方意气风发，世人皆赞；最终却落得个兔死狗烹，客死异乡，身死后亲友连坐，尸骨化鬼不见天日的下场。

重生成了人阎，他率万众鬼兵杀尽了那整个王朝的气数，报了当年那些因他而枉死的性命之仇；人人都畏惧他人间阎王的恶名，却从未想到过他也曾是个将家国百姓都抗在肩上的少年将军，也曾壮志青云，恣意无双。

世人在他死后也颇有微词，那些他曾护过的百姓，不明朝/堂之事，在他成了被人握在手中刺向皇帝的匕首时，还曾传出过各种阴谋论——妄加揣测他的失踪本身就是一场暗中谋划，功高镇住还拒了皇帝赐婚的武将，或许早成了那个王朝颠倒埋下的棋子。

甚至有些人翻出了白思思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言语流传过好一阵子，只差把卫怨离和白思思比作夏桀妹喜之流；若不是当年救了卫怨离的那位沙场弟兄曾做过一些功夫保下了红豆阁，他重生之后也托归寻暗中相护，白思思的日子也不能这样平安地过下去。

当年他护过的那些人，后来都站在了他的对立面，黎明百姓，都成了厌弃他的全天下。

白思思是卫怨离唯一的挂念和眷恋，他信她始终都是站在自己身边的，是他一直以来亲手将她推开，不去打扰，自以为护住了她。

可如今她也已故去，而她死去前最后留给他的话，是下辈子再也不要遇见。

是他错了吗？可他错在哪了？有没有人能告诉他？

卫怨离泪流满面，双手沾血死死握住那墓碑，哽咽委屈地咆哮，像是被丢在荒野的孩子，无人来寻他，也没有人在意他的哭声。

天边不远处，一众鬼使正向平江城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