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苔攀附苍壁,薄雾缠绕细枝,集灵台暮春的夜风仍带着料峭寒意。怀年望着崖边那道同山景混在一起的身影,若不是他的衣袂在风中猎猎翻卷,清矍的身形挺立如松,仿佛随时会消散在这苍茫夜色之中。
鬼使神差的,怀年竟不敢靠近,尚隔一丈远,就开口唤道:“钟阁主,掌门请您去大堂叙事。”
那人转了身,走过来,夜风拂过他的鬓角,几缕透明的发丝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他点头微笑,道了声“有劳”。
这是怀年第一次看清了他的面容,霎时间呼吸为之一窒——这绝非书生会有的气度。怀年知道自己阅历尚浅,却也清楚地意识到眼前之人眉宇间蕴藏着很深的东西,就像是……对了,就像是那柄无问剑,是千锤百炼后才拥有的锋芒。震惊过后,一股莫名其妙的酸涩如潮水般在怀年心头漫开,掌门青睐的竟是这般人物。
见到来人,桑兔的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顿,起身道:“钟阁主。”她的声音很稳,甚至带有几分掌门该有的威仪,只是衣袖带翻了茶盏,琥珀色的汤水在案几上蜿蜒,她却浑然未觉,直到余光瞥见两侧弟子好奇的目光,才生生止住迎上去的脚步,但是目光一下子落在了他的发顶上,束发的是一支镶嵌着黄宝石的紫金冠,刻有海棠绕枝的纹样,那是桑兔特意找人定制后送给他的礼物。宝蓝色发带随风轻拂过他的耳际,轻轻绕绕,似乎下一刻绕过的是她的指尖。
钟问策踏入堂中,从容抱拳。“桑掌门,各位少侠。”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似有似无地在桑兔被茶水浸湿的袖口上停留了一会儿。
“钟阁主,”桑兔刻意放缓语速,“我们正在商议如何处置奉乙及其背后势力。既然洄溯阁助我派寻回夏师兄,自然该听听钟阁主高见。”她压得住嘴角,却压不住心头那阵暖意。半个时辰前,洄溯阁的人将昏迷的夏云回送到了集灵台,桑兔这才知道,原来符容没有说完的,是指他们在来集灵台的半途中接到密报,遂与钟问策分头行动之事。阿甲二人来到集灵台,而他们则亲自去救人了。
桑兔本想着等天黑后去找钟问策单独聊聊,可夏云回既已找到,奉乙又被关在暗室,灵璧剑派弟子急需一个新的方向,她不得不留在这里主持大局。
钟问策眼帘微垂,正要回答,却被一道声音截断,“在下辰扬,”高个青年抱剑而立,“想请问钟阁主,既非我派中人,为何对我派中事了如指掌,更不要说还找到了被劫的夏师兄?若说巧合,未免太过巧合了些。”
桑兔立时皱眉,这个辰扬动不动就拿“非我门派”说事,看来上次在演武场上给他的教训还是太轻了些。
钟问策眼波微转掠过桑兔的眉梢,不急不缓道:“家师与贵派谢掌门是好友,像谢掌门这样的武林泰斗竟被奸邪所害,武林同仁岂能坐视不理,钟某也只不过想尽一份绵薄之力而已。至于夏少侠……许是谢掌门在天之灵庇佑,让钟某在碧波河畔偶遇,遂将他带回贵派,仅此而已。”
辰扬继续发难,“敢问令师名讳。”
“流峡派,木维慈。”这名字一出,满座哗然。
“是木老英雄!”
“师傅常说天下豪杰之中,他有三位佩服的人,其中一位就是木老英雄。”
“对对对,且以木前辈为尊!”
……
“辰扬,”桑兔适时开口,声音不重,却带压迫,“钟阁主不辞辛劳将夏师兄送回,这份恩情灵璧剑派不能忘。你若实在好奇这内中的原委,不妨等夏师兄醒了亲自问他。”见辰扬还要争辩,她眸光一冷,“眼下更要紧的是如何处置奉乙,以及铲除他背后的奸邪势力,保门派安宁,以绝后患。”
辰扬仍有不甘,哼了一眼,悻悻跌坐回席间。
桑兔心下黯然,灵璧剑派近些年远离江湖纷争,可集灵台困住的何止是山门?这些年轻的弟子大多与她年纪相仿,从小进山门,拜名师,他们就像这山顶的卵石,自以为享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和照拂,实则早已被浓云及树荫遮住了眼界与胸怀。谢掌门将这担子交给她时,是否早料到此般境地,她不得而知,因为她也正被自己的过往所困,只能先解决眼前的危机,更何况,目前并不能肯定只有奉乙这一个内鬼。刹那间,桑兔只觉肩头一沉,她下意识捏紧手边的无问剑支撑,原来重担是会催人老的。
“说到背后的势力,恐怕还要从三十多年前赤鷩谷的崩裂说起。”钟问策的声音忽然响起,如一道月光劈开浓雾。桑兔抬眼,正撞见他递来的眼神,鲜活,透亮。
“赤鷩谷”三字一出,灵璧剑派众人皆是一脸茫然。钟问策遂将洄溯阁所获娓娓道来,包括琴师被劫,铁宗帮遇袭,以及流峡派遭遇的危机等,但是他却隐去了魈阳门的名字,桑兔顿时明白了他这是顾及到了一直跟着她的阿冲。
钟问策话音一转,“至于为何赤鷩谷的人会潜入贵派,正如桑掌门担忧的那样,是为了《背情剑忏》。”钟问策说,从流峡派失窃的那本《太阴符七术》推理得出,灵璧剑派的先祖在当年剿灭赤鷩谷的过程中得到了残本,并在此基础上创建了《背情剑忏》。赤鷩谷的后人正秘密搜集当年遗失的剑谱、秘籍以及法器,就是为了东山再起。如今很多曾经参与过剿灭赤鷩谷的门派已经联合起来,势必要将魔教斩草除根以免悲剧重现。
厅堂内群情激愤的议论声终于散去,烛火映照着墙上那幅灵璧山景图忽明忽暗。桑兔敛袖起身,步履沉静地朝外走,就在她与钟问策错身而过的刹那被他一把拉住了手腕,力道不重,却足以让她停步。桑兔不着痕迹地抽回手,转身时面上一派从容,看到的是他水光涌动的眼睛和欲言又止的唇角。
两人的目光在烛影中无声交缠,最终是钟问策先垂下了眼帘,仍旧什么都没说。
“多谢钟阁主今日解疑答惑。先前有所唐突,还望见谅。”桑兔退后半步,“灵璧剑派承蒙大恩,钟阁主有何需要尽管吩咐门下弟子便是。眼下还有琐事未了,我就不奉陪了。”话音落下,她转身离去,挺直的背脊却泄露了一丝仓皇。
钟问策静立原地,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终是低低叹了口气。
暗室内,奉乙依旧紧咬牙关。桑兔指尖轻叩铁栏,“既然你不愿开口,那便在此好好想想。”她转身对弟子吩咐道:“撤去水食,严加看守,我倒要看看,是他嘴硬还是肚子更硬。”
第三次来到夏云回的房间,守候的弟子说他仍旧昏睡不醒,桑兔宽慰了几句,也就离开了。
磨磨蹭蹭了这许久,子时的更漏声才遥遥传来,桑兔左思右想,好像真的没有什么事需要她马上做的了,除了——“咕咕”,桑兔摸摸自己的肚子,忽然摸到怀中那个药瓶,她怔了怔,脚步不自觉地转向后厨。
桑兔端着餐盘穿过回廊,青瓷碗中的小米粥还氤氲着热气。客院的竹帘半卷,月光将唯一亮着灯的房间轮廓勾勒得格外清晰,这是她特意为他安排的独居。
房门大开,发出着无声的邀请。桑兔清了清嗓子,屈指叩响廊柱。
坐在桌前的钟问策看到她的瞬间就站了起来,乖巧伶俐的模样让桑兔想起了他被困大柳树村时的样子,心里顿时软得一塌糊涂。
“怎么还没有睡呀?”桑兔语气轻快,将食盒往案上一搁,瓷碗与木案相触,发出清脆的声响,“正好一起吃个宵夜,符大哥留了话让我监督你吃药来着,今天事情太多就忘记了,来,这碗是你的。”桑兔将其中一碗小米粥推到钟问策的眼前,再抬头看向他时,竟一时说不下去了。“你……”
钟问策急急偏头,衣袖仓促抹过脸颊,再回首时,脸上出现了几分羞涩。“你来了。”
桑兔忽然挥袖,劲风掠过烛台。黑暗降临的刹那,钟问策只觉后背抵上冰凉墙壁,发带被扯动,牵连着头冠,钟问策低头,唇角立即被一阵温软覆盖,辗转反侧,一直漫延到耳边。
春深雨过湿塘,风吹水珠撩露,黑暗中交缠的呼吸愈发清晰。
“喜欢这个发冠吗?”她在间隙呢喃。
“喜欢。”他喘息着答。
“你可知我有多想你。”桑兔在黑暗中凝视着他的眼睛,天容水色,流光潋滟,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他猛然按入怀中。
“你不怪我了吗?”钟问策的声音很轻,带着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怪你什么呢?”
“魈阳门,你的那封信,我是后来才看到的,还有白孟冲,我并非有意……”桑兔以唇阻止了他,好好地又描摹了一遍他的唇角,辗转厮磨间将他未尽之言尽数吞下。分开时,她低声道:“即便你是看了我的信才让魈阳门担下生铁案,我也不怪你。”她的指尖划过他“喉结,“因为……我与你同罪。”
钟问策的呼吸彻底乱了,良久才哑声道:“那你为何又……”他本来想一诉被她刻意忽略的委屈,却在电光火石间恍然就明白了她这么做的原因,“你发现有人跟着你?更或者,有人在监视你?”
桑兔贴着他的心口将疑虑一一道出,从与岩魁斗交易起,她便察觉有双无形的手在推波助澜。对方意图未明,她只能装傻。她甚至怀疑自己坐到这个掌门之位,都是有人想借刀杀人。末了忍不住叹气,捏着他的脸颊,“我们小策策就是聪明,什么都瞒不过你。”
钟问策轻声一笑,贴着她的耳垂,“……你明明知道的,不小。”
桑兔的脸瞬间就红了,但是强撑着面皮,掌心缓缓下滑,“这么久了,我都忘了……”指尖勾住他的腰带,“钟阁主这身衣裳,挺碍事的。 ”
铛铛铛——
急促的钟声骤然响起,桑兔眼神一凛,走出客院时正撞见怀年踉跄奔来:“掌门,不好了!奉乙逃了!”
桑兔刚跑出几步,另一名弟子也慌张赶来,“掌门,夏师兄不见了!”